●冯奇枫
今年4月新发现的“越州屏障”摩崖,为东湖主人陶濬宣于清光绪四年(1878)所刻,对于研究绕门山采石历史、东湖建园过程以及陶濬宣书法艺术均有着重要的文献价值。
“地久天长,传示靡极”
“越州屏障”摩崖位于绍兴东湖景区东端、绕门山北壁之上,高十余米,崖壁旁为东湖稷寿楼、扬帆舫等建筑,故而长期为其所掩,未被世人识见,今翻检民国《绍兴县志资料第二辑》金石部分、《绍兴摩崖碑版集成》诸书,均未见著录,而《绍兴县志》《绍兴市志》《绍兴文物志》等地方史乘虽载“越州屏障”其名,但未见题记内容,且记载亦有不确之处(如谓此摩崖为陶濬宣筑堤营造东湖时所题),可知前辈学者实未亲见此摩崖真迹。
此方摩崖保存状况较好,字迹清晰可识,上方题额“越州屏障”四字,横列,阴刻,用隶书字体,下方题记为楷书,阴刻,分十竖行,每行四字,共四十字,其文如下:“伊山赫赫,为屏於越,皇矣宪条,私凿无貣,荐绅董者,镌此崖石,地久天长,传示靡极,光绪四年,陶濬宣勒。”
此摩崖题记文虽不长,但部分词句仍需疏解,如伊山,意为那座山,指代绕门山;赫赫,显赫盛大的样子;於越为古族名,系越人一支,此处指代绍兴;皇矣,意为光明、伟大,出自《诗经·大雅·皇矣》,即“皇矣上帝,临下有赫”;宪条,即法令条例;无貣,意为不予宽恕,貣,音忒,与贷为同源字;荐绅,即缙绅,泛指具有科举功名,在地方具有影响力的士绅阶层;董,即监督、管理;靡极,意为没有终极,如王阳明“哀此下民,靡届靡极”句;勒,即雕刻。
由此可知此摩崖之主旨大意,即:为保护“越州屏障”绕门山,以陶濬宣为代表的主持此事的士绅在此崖石之上,庄严刻下禁止在此私自采石的规定,愿此规定能够地久天长,流传示知永无止境,也正因如此,陶濬宣选择将其刻于金石,以期能传之不朽。
最后,由题记末句可知此摩崖所刻时间为光绪四年(1878),远早于陶濬宣营建东湖园林时期,且此摩崖为陶濬宣早年书法作品,其个性鲜明、结构紧凑、笔力雄劲的魏碑体书法风格已初见雏形。目前存世的陶濬宣书法多为其晚年作品,集中展现其“五十以后书”的晚期风格,而其早年作品则存世不多,“越州屏障”摩崖的发现,对于完整展现陶濬宣的书法艺术,其价值自不待言。
“君看绕门山,峭壁列屏障”
值得注意的是,陶濬宣称绕门山为“越州屏障”,意为此山屏卫着越州大地。以屏障形容高山,在历代文人雅士的诗文中并不鲜见,如白居易《重题别东楼》谓“湖卷衣裳白重叠,山张屏障绿参差。”而清人齐召南曾游绕门山,写下“君看绕门山,峭壁列屏障”,属现存文献中第一次以屏障形容绕门山。
与众多绍兴名山相比,绕门山似乎并不出众,而陶濬宣却以“越州屏障”称之,其中似有深意。绕门山,即鸟门山(二字在越地方言中音近),又名箬山、龙池山,最早见于南宋嘉泰《会稽志》的记载:“若蕡山,在县东十二里,旧经云:秦皇东游于此,供刍草,俗呼绕门山。”可见最早此山名曰“若蕡”而非明清以降逐渐流行的“箬”,“绕门”则为俗称,乾隆《绍兴府志》进一步考证“绕门与若蕡音相近而讹耳”,又因此山民间旧传一小儿从母浣水、吞珠为龙、上山数回顾其母的故事,此山遂又得名龙池山。
绕门山见于史籍的时间虽远不如《越绝书》所载诸山,但此山开发之早、地理位置之重要则毋庸置疑。绕门山作为会稽山之余脉,又毗邻浙东运河之前身——山阴故水道,越地先民很早就在此地生产生活。
新近发掘的大湖头遗址即位于绕门山南侧,为春秋战国时期一处重要的越文化聚落,旧经“秦皇东游于此”的记载或非虚言。
绕门山位于绍兴古城之东,与运河要道相通,又当于府城与东部诸市镇乡村之间,鲁迅兄弟三人儿时前往调马场拜坟岁时,即“舟出东郭门挽纤,行十里至箬蕡山”。历史上,从元末战乱、清初三藩之乱、晚清太平军入浙乃至于民国时期抗战烽火延及绍兴时,绕门山均作为战略要地,被各方势力反复争夺。1949年5月,浙东人民解放军的一支部队直插绕门山,阻击向东溃逃的国民党部队,从绍兴东门入城,完成解放绍兴城的历史伟业,如绍兴市文史研究馆馆长冯建荣所说:“东湖的箬山,像一大屏障,矗立在绍兴城东;像一道城门,守卫着绍兴的安全。”此正与越州屏障之义相合。
“斧斤山林外,白石丁丁鸣”
摩崖题记中“私凿无貣”的词句,蕴藏着丰富的历史信息,表明在陶濬宣生活的晚清时期,绕门山的采石活动仍在进行。绕门山石宕,与柯山、羊山、吼山(曹山与之仅一河之隔)的石宕并称为越地四大石宕,即“吾乡骨山可伐者,一为柯,一为洋,一为箬,一为曹”是也。其中绕门山所产石料因其“质坚甚,能历数百年无损”,而被广泛用于道路、河堤、桥梁乃至萧绍海塘的建设。
绕门山采石活动始于何时,因文献史料的缺乏而无可稽考,但越国都城的营建、山阴故水道的开凿,皆需大量石料,绕门山采石的历史或可追溯至春秋战国时
期。此后采石活动一直持续,宋人喻良能《若耶曲》中有“绕门山畔石成林”之句,可见此地采石之端倪。至于明代,绕门山大规模的采石活动开始大量见诸各类史籍文献,如邹迪光曾游越地,感叹“有绕门山者,岩岫颇胜,而为射利者椎凿,十去其四”,余绍祉亦有诗云:“铁骨崚嶒是鸟门,时时匠石啄山根”。
而随着晚明佛教复兴与士绅阶层审美意识的滋长,越地石宕以其“残山剩水”的独特意境,吸引了许多文人士大夫于此修建寺院、造园添景,如柯山在万历年间重修普照寺,并逐渐形成柯岩八景,会稽陶氏家族则在吼山、曹山建造石篑山房、放生池、烟萝洞等多处人文景观;而在绕门山亦出现了寺庵与放生池,祁彪佳在日记中曾有“归自绕门山,登龙池,庵僧以茶豆为供”的记载,并赋诗《重九后三日游绕门山龙池庵》,龙池庵后又有静修、莲池等庵,“群峰环峙,诸水绕流,艺竹种茶,幽清可玩”,晚清蔡元培来游时此地则为如意庵,放生池则一直延续至民国,胡维铨《绍兴风俗志》记叙了四月初八佛诞日东湖放生的热闹景象。
至明末清初,绕门山频繁的采石活动最终导致地下水涌出,“石尽而泓然者现”,与宕外的运河之水持平,形成山下大片水塘,然而大规模的采石活动并未停止,反而迎来了高峰,康熙《会稽县志》中有“山多坚石,取用甚广”之语,陶元藻亦谓:“今山之石,用日广,伐石于山者,亦倍多于昔。”袁枚《新齐谐·鸟门山事》中记莫姓叟“骸骨葬于鸟门山之西,被凿石者终日钻斫”,其墓棺离水仅尺许,由此可知石工临水凿石之一斑。
有清一代,绕门山周围聚居着大量因不堪忍受官吏盘剥而脱离农耕、选择以采石为业的民众,清初朱彝尊至绕门山,曾闻“斧斤山林外,白石丁丁鸣”,齐召南游越至此,见此处“村居皆石层,老幼总良匠”,感叹“自古仰衣食,山故无尽藏”,王衍梅曾至绕门山观凿石,亲见“其时众匠各竭力,气如喘牛汗如泉,咄哉此辈何侥幸,日凿日凿蹑危岭”的场景。道光年间,管庭芬游越,往返皆过绕门山,至绕门山之阴,见“石壁峭立,寒流振荡有声”,后顺游绕门山之阳,又见“村皆石户,以丘壑为农田,锤凿之声,殷震山谷”,亦发“石户尽如农,削凿得温饱”之慨。
“目构心营,数十稔矣”
正当“万夫不停斤,穷奇锼崖腹”之际,陶濬宣缘何要制止此处的采石活动?除却时人朴素的环保观念以外(绕门山北壁即有官府“永禁药鱼,如违重究”的禁令),还和会稽陶氏家族与绕门山的渊源有关。会稽陶氏为越中望族,自元末始迁陶堰,明清以降科甲鼎盛,人才辈出。据陶在铭主修《会稽陶氏族谱》所载陶望龄论地望一节,明确将箬蕡山视为陶堰地脉之发端,其弟陶奭龄亦曾自称“箬蕡山人”,陶氏后人陶元藻又申其说,追记始迁祖陶岳初来越地将卜居,泛舟出五云门至箬蕡山,“登高而望,见洲渚忽断忽绕者不可胜计”,遂又前行三十里许始抵陶堰,故而认为“堰之地脉,权舆于箬蕡也明矣”,并记叙明中叶陶氏先祖托梦族人阻龙池庵住持僧铲平池中之石,保护“陶堰阳基发祖处”之事。陶濬宣作为陶氏后裔,继承阖族意志保护此山免遭破坏,良有以也。
此外,陶濬宣在《东湖记》中介绍营建东湖园林缘起时,有“目构心营,数十稔矣”之语,足见陶濬宣早有于此建园造景之意,而与几为陶氏园的吼、曹二山相比,绕门山鲜有文人经营,甚至不如其北面之少微山,曾为宋人齐唐隐居处(后为少微山房),王十朋、陆游曾游并赋诗咏之,离绕门山数里独树港亦有园亭名“丽泽小筑”,而绕门山除道光十三年(1833)中秋杜煦等自香炉峰来游并刻题名于壁,同治四年(1865)王叔彝等载酒来游,效法前贤外,再无文人摩崖题壁,同治九年(1870)李慈铭曾携友朋泊绕门山,虽有“安得携素心,因厂各为屋”之意,但终沉浮于京师宦海,勿怪陶濬宣有“如此佳胜,弃置道旁,千岁以来,无人题目”的感叹。
陶濬宣幼孤家贫,中经丧乱,然聪慧勤学,又积极融入绍兴士人团体,并于光绪二年(1876)得中浙江乡试第二十四名举人,从此正式跻身缙绅之列。两年后,以他为代表的“荐绅董者”在绕门山勒下禁止私自采石的摩崖,其背后正反映出咸丰同治年间以降绅权大张,士绅群体逐渐取得董理地方事务权力的历史大势。自此摩崖勒成以后,绕门山大规模的采石活动渐寝,1887年俞樾游至此,发现其地并无屋宇,感叹“可惜世无好事者,不将水榭筑回环”,而陶濬宣虽怀“采菊东篱下,读书秋树根”之志,又曾数至山下与友朋共倒玉瓶,然终因俗务缠身而未能如愿,直至陶濬宣七上礼闱均落第,遂绝意仕进、返乡里居住,营建东湖园林,历时三岁告成,作为绍兴公园之始基,又在此独力创办东湖通艺学堂,开越中新学之先,东湖山水终成越中名胜。
明亡后张岱重游故地,作《越山五佚记》,以曹、吼二山为佳胜,而谓箬诸山“形迹不存,与土等埒,弃之道旁,又谁顾之?”二百余年后,俞平伯来游,谓“吼山奇伟,柯岩幽秀,炉峰峭丽,各擅胜场”,而“东湖最惬心,以为兼擅幽奇丽之妙”,东湖能成如此胜景,既仰历代石工宕匠千锤万凿之功,又赖东湖主人陶濬宣之苦心经营,可谓“异境天辟之,亦人辟之。是水是山,孰天孰人,不可思议”,后人游此,能不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