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建荣
一
中华从来多名山，会稽自昔独灿烂。会稽山自古以来，就是中华大地上的独特存在。
会稽山是中华首山。它早在先秦时，便位列九大名山之首，排名四大镇山之先。《周礼》以东南、正南为序，排列九州、九山，“东南曰扬州，其山镇曰会稽”。何谓九山？《吕氏春秋》有云：“会稽、太山、王屋、首山、太华、岐山、太行、羊肠、孟门”。何谓四镇？《周礼》云：“四镇，山之重大者，谓扬州之会稽山，青州之沂山，幽州之医巫闾山，冀州之霍山”。
会稽山是中华祖山。它早就受到华夏先祖的尊崇。相传黄帝时，尝于此建馆遗谶。南宋嘉泰《会稽志》载，“龙瑞宫在县东南二十五里，有禹穴及阳明洞天。道家以为黄帝时尝建候神馆于此”。这里的县，指的是当时的会稽县。《水经注》中写到，“覆釜山之中，有金简玉字之书，黄帝之遗谶也”。舜在会稽留下了“上虞”“百官”之地名典故，以及舜江、舜田、舜井等文化遗存，后世屡建“舜王庙”“大舜庙”以志纪念。
会稽山是中华圣山。它自古便被人认作神圣之山、朝圣之山、祭祀之山。会稽山的祭祀敕封活动有着久远历史，清人朱彝尊写有这样的诗句，“稽山形胜郁岧峣，南镇封坛世代遥”。《隋书》中写到，这里的先民“俗信鬼神，好淫祠”。《吴越春秋》中写到，当年文种向勾践献“灭吴九术”，第一术即为“尊天事鬼，以求其福”，于是“祭陵山于会稽”。这是有关祭祀会稽山神的最早记载。
二
4000多年前，大禹在以会稽山为中心的於越大地，进行了一系列的重大活动。今浙江省范围内，尚有200多处大禹文化遗存，其中绍兴占了一半多。有九件事，与今天的绍兴直接相关。
一是娶妻涂山。娶涂山氏女为妻，成家立业，开始了治水立国的伟业。
二是得书宛委。在会稽山一峰的宛委山上，得到了“金简玉字”之书，受到了治水理论的指导。
三是功终了溪。在今嵊州了溪这个地方，治水取得了标志性胜利。
四是会稽诸侯。《史记》中记载，大禹因为治水有功，众望所归，在会稽山召集各路诸侯，论功行赏，并由此诞生了“会稽山”之名与“会计”之词。
五是诛杀防风。表明这时的大禹，已经拥有了对诸侯生杀予夺之权。
六是禅祭会稽。在会稽山祭地，这是统一的国家政权的象征。
七是筑治邑室。在会稽山地区修筑城池，建造房屋，集聚人口。
八是化治越人。《吴越春秋》中写到，大禹教化治理越人，使越地出现了“天下喁喁，若儿思母、子归父而留越”的动人景象。
九是归葬会稽。《史记》中记载，禹“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墨子》中写到，禹“道死，葬会稽之山”。
基于以上这些事实，今天的绍兴人完全可以自豪地说：大禹是我们的。这话当然没错，但大禹更是属于中华民族、华夏儿女的。这是因为：
大禹治平了滔天洪水，救万众于水深火热之中，他因此而成了中华民族最伟大的治水英雄。
大禹通过治水，地平天成，鼎定九州，开创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王朝——夏朝，开启了中华民族大一统的国史，促进了大一统的中华民族的形成，他因此而成了中华民族的立国始祖。
大禹在播惠至今的治水与立国实践中，凝铸了以危微精一、爱民律己、应变求新、艾安天下为主要内容的大禹文化，他因此而成了华夏儿女无限敬仰的伟大圣王。
治水英雄、立国始祖、中华圣王，既是对大禹一生的贴切评价，也是大禹形象的客观展示，更是古往今来人们对他顶礼膜拜的原因所在。
最早祭禹的，可以追溯到夏王启派遣的使者及禹的后人。而最早到大禹归葬地会稽山亲祭大禹的帝王，则是秦始皇。
三
秦始皇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酷爱出巡的帝王之一。根据《史记》的记载，从公元前220年开始，在他近四分之一的皇帝生涯中，五次长途跋涉，“亲巡天下，周览远方”，忙碌地奔波于遍布全国的“驰道”上。这次南巡会稽，既是极具代表性的一次，也是其出巡的最后一次。
关于秦始皇南巡会稽，文献上多有记载。《史记》载，“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嶷山……临浙江，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越绝书》载，秦始皇“三十七年，东游之会稽……是时，徙大越民置余杭、伊、攻□、故鄣。因徙天下有罪適吏民，置海南故大越处，以备东海外越。乃更名大越曰山阴”；“乌程、余杭、黝、歙、无湖、石城县以南，皆故大越徙民也，秦始皇帝刻石徙之”；“秦始皇发会稽適戍卒，治通陵高以南陵道，县相属”。
从以上引录的诸多文献来分析，秦始皇不顾万里之遥、舟车劳顿，不惧水波之恶、风雨严寒，以会稽作为此次出巡的最终目的地，有着十分明确的目的性。概而言之，主要有这样三个方面：
第一，祭祀大禹，以示大统。
秦始皇对虞舜，是于九嶷山“望祀”；而对大禹，则是“上会稽”亲祭，足见大禹在其心目中的巨大影响和崇高地位。秦始皇“上会稽”，登的是越地的主要山峰，由此绍兴有了“秦望山”等山名；望的是秦中的大好河山，于是又有了“望秦山”等山名。
大禹创立了中华大地第一个大一统王朝，是华夏儿女最基本、最一致的文化认同者之一。禹分天下为九州，秦析天下为三十六郡。秦始皇亲临大禹葬地，亲祭大禹之灵，显然是为了彰显自己一统天下的雄才大略，更是为了表明自己君临天下的正统地位，昭告大秦江山是对大禹天下的直接继承。
很显然，秦始皇是在借助祭祀大禹这一文化的力量，在统一文字、货币、车轨和度量衡的同时，来统一国家的祖宗，进而巩固国家的一统。
第二，歌颂秦德，弘扬秦风。
这尤其可以从秦始皇出巡时所立刻石的内容中得以证实。《史记》记载秦始皇出巡时所立刻石，共有九块。分别为始皇二十八年的《峄山刻石》《泰山刻石》《之罘刻石》和《琅琊台刻石》，始皇二十九年的《之罘刻石》和《之罘东观刻石》，始皇三十二年的《碣石门刻石》，始皇三十五年的《东海上朐界刻石》，始皇三十七年的《会稽刻石》。其中六块刻石的内容为《史记》全文收录。
这些刻石，历经浩劫，或被人为破坏，或漶泐于岁月，或烬毁于野火，仅《泰山刻石》与《琅琊台刻石》尚存片鳞鸿爪，余皆荡然无存。但是，我们依然可从文献记载和残碑断字中捕捉其主要内容：一是记述秦始皇一统天下的历史背景、征战历程和不朽功绩；二是记述秦始皇治理天下的大政方针、主要举措和巨大成效；三是记述立石的直接动因——群臣力请。如《会稽刻石》中写道：“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始定刑名”“初平法式”“贵贱并通”“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第三，恩威越人，稳定越地。
如果说秦始皇上会稽、祭大禹，立刻石、移风俗，是对越人施恩怀柔、显示皇恩浩荡的话，那么在示强越地、威服越人方面，则显示了巨大的皇权威力，颇有震慑作用。
秦始皇威越治越主要举措有五：一是将部分越人强制迁徙至今皖南、浙西地区；二是将天下待罪遣戍的官吏和百姓，放逐至钱塘江以南原大越之地；三是将大越易名为“山阴”；四是眺望南海，防备滨于江南海上的东海“外越人”的反抗；五是着令遣戍越人开凿“陵水道”运河。
其中，最为严酷的要数“迁徙”“適遣”之举。始皇二十六年，“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以適遣戍”；三十四年，“適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三十五年，“益发適徙边”。《史记》中的这些记载表明，通过適徙来改变民族构成、融合民族文化，是秦始皇巩固一统天下局面的十分重要的措施。
秦始皇采取的这几项十分严酷的措施，具有极强的针对性和目的性，那就是镇压越地的“天子气”，改变《墨子》《吕氏春秋》及《越绝书》中分别记载的越人“好战”“猛虎”及“脆而愚”“锐兵任死”之“常性”。想必秦始皇对越王勾践当年卧薪尝胆、报仇雪耻之作为，心存畏惧；对自己亲历的，在降越君和服瓯越、南越、闽越等勾践之裔聚居地区过程中的异常艰辛，更是耿耿于怀。
四
《会稽刻石》在绍兴与中华文化发展史上，发挥了重大作用，有着重大意义。
第一，《会稽刻石》成就了越地的第一美文。
刻石正文为四言韵文，三句一韵，共24韵节，计288字，较《史记》所记少一字。其文字凝练、隽永，文风庄重、典雅，文思畅达、井然，易解易记，是难得的好铭文，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堪称古越大地上诞生的第一篇美文，我国文化宝库中的艺术瑰宝。
五百六十多年后，东晋永和九年（353），王羲之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暮春之初”，在“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的“会稽山阴之兰亭”，写下的千古绝唱《兰亭集序》，无疑是诞生在古越大地上的又一篇美文。
《会稽刻石》与《兰亭集序》，文辞宛若天成，堪称文章双绝；书艺精美绝伦，堪称书法双绝；文辞与书艺珠联璧合，堪称文、书双绝。这是越乡人民的骄傲，也是民族文化的华章。“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想必王羲之醉意微浓、思绪翩跹、兴笔挥毫《兰亭集序》时，是联想到了昔之《会稽刻石》的。“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果然，王羲之言中了。
第二，《会稽刻石》宣省了越人的风俗习性。
与孔子同时代的管子，当年曾以所见所闻，称“越之水浊重而洎，故其民愚疾而垢”。《越绝书》中写到，勾践自称越人脆愚、任死，其地乃“僻陋之邦”，其民乃“蛮夷之民”。当时，越地的教化习俗还很落后，氏族社会偶婚制习俗尚未清除。《汉书》中称越人“好战”，《论衡》中称越人为“猛虎”，《庄子》中写到越人“断发文身”，《淮南子》中写到越人“处危争死”。这些记述，大体上反映了当时越地的环境与民风。
而《会稽刻石》三分之一的铭文内容，正是针对这些情况的，这也是此刻石与《史记》收录的其他五块刻石内容的最大不同之所在。
《会稽刻石》的第三韵，即宣告秦始皇“逐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齐壮”之意图。
第十六韵迄第二十三韵，此八韵所述均为荡涤旧习，开启新风之事：“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洁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修洁，人乐同则，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
越地从最初的荒服之地，发展成为名人辈出、文化灿烂的斯文之乡，不可否认确实是与最初宣省的这种民风习俗长期以来的潜移默化紧密相关。即使在今天读来，诸如“男女洁诚”“男秉义程”“咸化廉清”“大治濯俗”“皆遵度轨”“和安敦勉”等思想，仍然具有积极的教化意义。
第三，《会稽刻石》流衍了神州的刻石之风。
刻石之风流衍于秦汉之世。从《会稽刻石》和其他秦刻石中可以看到，秦刻石的形制与先秦相比，有了新的变化和发展，尽管它们被称为刻石，但实际上与后来的碑已颇为相近了。这就表明，秦刻石正处于春秋战国时期无一定形制的石刻，向有一定形制的碑刻进化的过程中，是正在进化中的碑。
正是在秦刻石的影响下，刻石文化成了中华传统文化的一朵奇葩。也由于《会稽刻石》之渊源，绍兴得开风气之先，在琳琅满目的刻石文化园里，大放异彩，美不胜收。清嘉庆年间，邑人杜春生辑《越中金石记》20卷，堪称越中金石集大成之作。其中，“辑存”考录碑版218处，根据历代金石考和地方志载“阙坊”438处，共计656处，足见越中金石之富。而埋于地下，弃于荒野，泯于岁时者，尤当难计其数。
2004年，绍兴县在开展田野调研，加强实地保护的同时，请有关方面对各类存世刻石进行捶拓，并以图录、释文的形式，编纂出版了《绍兴摩崖碑版集成》一书。书中收录了历史上山阴、会稽两县范围内字面基本完好，具有一定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摩崖94幅、碑版121通、墓志20方，凡235品。这些碑刻，充分展示了越地文化品种之繁多、书法之精妙、史料之珍贵、内涵之丰富，足以令人仰止。
第四，《会稽刻石》初成了独特的碑铭文体。
从文体发展的角度看，中国古代文学史，是各类文体孕育形成、发展演变、交互作用、衍生新体、不断繁荣的历史。碑铭文体，正是在秦代刻石文体的基础上成长发展起来的。
产生于越地的《会稽刻石》，已基本具备了碑铭文学的特征，在碑铭这一文体方面有开创价值，不但标志着秦代刻石这种文体的成熟，而且对越地后来的文学氛围的形成产生了引导作用，对碑铭体文学的形成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通览《史记》收录的包括《会稽刻石》在内的六块刻石铭文，可以清楚地看到，其内容，具有了“颂”的文体特征；其笔调，具有了“铭”的文体意义；其表现形式，具有了“碑”的文体模式。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秦刻石的艺术成就与文体创新，才迎来了入汉以后刻石文学的繁荣兴盛，才出现了东汉时期我国碑刻发展史上的第一个高峰，才使得碑铭文体成了汉代文学创作中与诗、赋一样重要的文体形式，以至最终出现了《文心雕龙》中所谓的“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的动人景象。
第五，《会稽刻石》树立了我国的书艺丰碑。
汉字到了秦代，产生了两个历史性飞跃：一是书写字体的规范划一，如小篆，意味着秦对六国旧字体的整理；二是书法艺术开启了新风，如隶书，在一群无名无姓被共同称呼为“隶”的书写者手中被创造、被实验。
而《会稽刻石》的撰文及书写者李斯，无疑是其中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他主创秦一统天下的文字小篆，被后世称为“小篆之祖”。他是中国书法史上第一位有名有姓的书法家，第一位有明确记载而且至今仍可以见到其书法的书法家，也是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位书碑名家。
作为书法艺术的丰碑，李斯小篆对后世的隶、楷、行、草等，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唐张怀瓘称李斯书法“画如铁石，字若飞动，作楷隶之祖，为不易之法”。康有为称赞“相斯之笔画如铁石，体若飞动，为书家宗法”。鲁迅先生也称赞李斯的书法“质而能壮，实汉晋碑铭所从出也”。
尽管我们现在见到的《会稽刻石》经多个朝代重摹，或许有失原刻风貌，但其书体依然清劲圆润，明晰端正，法度谨严，我们依然可以从中感受两千年前的辉煌书艺，领略一代大家的书法神韵。正如我们虽然无法触摸《兰亭集序》的真迹，但还是能从历代临摹作品中一睹书圣独领风骚的书艺。
有了李斯与王羲之这样两位丰碑式的人物，再加上於越人为主使用的、开启了中国文字艺术化书写历史的鸟虫书，将绍兴称为书法之乡，理所当然；将绍兴称为书法故乡，也未尝不可。
五
秦始皇频频出巡，包括亲临会稽，固然是为着巩固中央集权统治，使自己开创的伟业传之无穷。但是，客观地讲，这对于推行《史记》中记载的“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和“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等统一举措，巩固一统天下的局面，是有着极为重大的意义的。
根据《越绝书》的记载，他作为江南运河的创始人，在“百尺渎”“吴古故水道”等春秋时期开凿的运河及太湖流域原有自然河道的基础上，“治陵水道到钱塘越地，通浙江”，为后来作为中国大运河三大组成部分之一的京杭大运河的形成奠定了历史基础，而中国大运河已经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它对于整个中华民族的历史贡献和现实作用是自不待言的。
秦始皇确实无愧为千古一帝。他统治天下的制度典章，在汉承秦制的基础上，为后世继承和发扬。他一统天下的丰功伟绩，值得人们永远缅怀。据说，英语的中国一词China，最初是从罗马语Chin（秦）演变过来的，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大秦帝国对于世界的影响。
秦始皇巡越祭禹立刻石，巩固了会稽山在中华大地上的地位，扩大了越地在中华大地上的影响，明确了大禹为中华民族的共同祖宗，进而增强了华夏儿女的大一统意识。
书同文字祭同祖，三十六郡一法度。汉承秦制传后世，文化从来化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