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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4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绍兴日报

荷茶煮尽江南夏

日期: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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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瞿杨生

  八月的热浪把荷塘煮成一锅翡翠汤,水中浮着几尾游倦的锦鲤影。午后的阳光太烈,晒得莲叶边缘微微卷起,恰似被火燎过的信纸,摘下的花瓣在竹筛里蜷缩着,薄而透,如同被太阳晒褪色的绸缎。可当它们遇见沸水,便突然记起自己曾是云,是霞,是某只蜻蜓停驻时轻轻摇晃的婚床。随即舒展,沉浮,将一整个溽暑的香气都还给了水。

  江南的夏天是荷花的,不是那种矜持的、只可远观的荷,而是挤在河荡里,与鸭群争食,与捣衣声相伴的荷。清晨的露珠还挂在瓣尖,采莲船已划开如镜的水面,船娘手腕一翻,指甲掐断花茎的脆响,惊醒了藏在莲蓬里的几粒清甜。这时的荷花带着水腥气,像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月亮,湿漉漉的,却亮得晃眼。这些沾着晨露的荷,正适合收进茶人的竹篓。

  老茶人说,八月的荷最宜入茶。周师傅总在日头最盛时采摘,他说:“这时的花被三伏天焙透了,连香气都带着暖意。”窨制时需静置一昼夜,每隔三四个时辰翻检一次,让茶叶与荷花在阁楼里细细交融。开箱时,龙井已蕴满花香,而荷瓣则转为淡金色,宛若被岁月摩挲过的信笺,墨迹淡去,余韵犹存。

  三泡茶里看夏天。第一泡是热烈的,滚水冲下,荷香扑面而来,烫得舌尖发麻,似正午时分赤脚踩过晒烫的青石板。第二泡温柔些,茶汤有了琥珀的光泽,犹如傍晚穿过小巷的风,带着井水泡过的清冽。待第三泡时,竟浮起一丝凉意,原是藏在杯底的莲芯悄悄化了,那点微苦,仿佛树荫下老人讲的古早传说,总要有个怅惘的尾巴。

  从前巷口的茶摊这时节最是热闹。槐树投下半亩浓荫,穿汗衫的老汉们摇着蒲扇,青花粗瓷碗里的荷茶浮着两三瓣残红。茶汤映着他们古铜色的脸,碗底沉着些茶叶末,活脱脱像老人眼角堆积的岁月痕迹。

  卖菱角的阿婆路过,总要讨一碗消暑。“这茶比井水还灵光,”她咂着嘴说,“喝下去,通体都透着香气。”后来茶摊拆了,老汉们散了,去年遇见阿婆的孙子,他塞给我一包荷叶裹着的茶:“阿婆走前晒的,说能镇心火。”我打开才发现,里头竟掺着几粒晨露未干时摘的茉莉,原来她早把芬芳也藏了进去,怕人只记得夏天的燥。

  蝉声渐哑的傍晚,我总在空调房里泡茶,看荷瓣在玻璃杯中浮沉,时而如小舟,时而若折扇,最后静静卧在杯底,俨然一句被热浪蒸软的吴侬软语,渐渐化在茶汤里。茶凉了,杯壁凝着水珠,让人想起童年时跳进河塘溅起的水花,那么亮,那么碎,那么转瞬即逝。

  何必苦等秋风呢?一盏荷茶,便能让江南的盛夏在唇齿间久久回甘。这茶中沉淀的不只是荷香,更是一方水土的魂魄,是采莲女的歌谣,是采莲时腕间缠绕的丝丝水草,是老茶人的坚守,是阿婆藏在茉莉里的叮咛。当茶汤入喉,整个江南便在体内苏醒,那些消逝的、远去的、被遗忘的,随着年复一年的荷开荷谢,在茶香里年复一年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