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宗英
看到书名《上种红菱下种藕》,眼前顿时浮现出儿时画面:蛛网般密布的河道里长满了各种水生植物,粉墙黛瓦的村庄就像漂浮在水面上,我和小伙伴走在青石板上,一路用发夹挖菱角肉吃……我对这本书产生了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它应该是以水乡为背景的吧。
开篇的“绍兴华舍镇”不但证实了我的预感,还让我特别惊喜!虽然如今栖居杭州,但我可是在水乡绍兴长大的呀!书中绍兴方言“做嬉客”“河埠头”,甚至那些骂人的话语,都像沾着故乡的水汽,格外亲切熨帖,让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哪里是读小说,分明是踏上了一趟猝不及防的归乡之旅。
作者对书中寄居女孩秧宝宝小心思的描写固然细腻,但更让我感慨乃至沉醉的是对水乡日常的鲜活描写,瞬间唤醒了我几乎遗忘的童年。与其说我在旁观秧宝宝的故事,不如说书中的每一幕场景都让我仿佛在翻看一张张尘封已久的老照片。
老人带着两个小孩坐船去老友家做客的场景甫一出现,我的耳边立刻响起了欸乃的桨声、哗哗的水浪声。记得小时候母亲带着年幼的我和弟弟坐船,她蹲在船沿边上给弟弟把尿。小小的乌篷船马上向他们那一侧倾斜下沉,吓得我拼命往另一边挪移。奈何小小的身躯起不了平衡作用,而母亲却是一副见惯风浪的淡然。那份与水波角力的惊惶,成了我对水乡最初、最深刻的印象之一。
小女孩一边走路一边钩花的情节也让我很有共鸣。小时候经常看大人打毛线、钩衣服,觉得一根线能变成一件衣服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于是自己也想尝试一下。正儿八经的毛线针大人自然是不会给的,就用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很粗的钉子当棒针,也跟小说里描写的一样,几个女孩子一边走路一边织。只会打下针,居然也能织成片。当时一直很疑惑,大人都打下针,我也都打下针,为什么打出来的花样不一样?很久以后才明白原因,大人织的是圆桶,我织的是平片。钩针是工厂里捡的那种带小舌头的细细的钩针,那时候只会钩一条辫子。大人没有特意教,全靠自己看,自己瞎琢磨。那些歪歪扭扭的针脚,竟是我探索这个世界的开始。而我如今指尖对毛线与钩针的眷恋,其源头,不正藏在这些笨拙却炽热的童年探索里吗?
书中小主人公秧宝宝有一个好朋友蒋芽儿。我也有一个好朋友凤。凤是我外婆家邻居的女儿,比我大一岁。我们应该是从小学前就开始一起玩了,所谓的开裆裤朋友。我们一起在村里念小学一年级。和凤在一起有许多美好的回忆,正如秧宝宝和蒋芽儿,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在田里捡麦穗,一起在外婆家的大红凳子上做作业。外婆家门口是一个大操场,有时候回家拐过礼堂看到操场上支起了放电影的幕布,两个人开心地一蹦三尺高,飞奔回家拿凳子去占位子。夏天我们还一起拿个木盆去河埠头游泳,可惜我们俩胆子都太小,一直都没学会游泳。凤很小就会做饭,记得有一次她做了一碗凉拌豆腐,里面加了糖,绵软的豆腐在舌尖释放出独特的甜味,两个人就着一个碗稀里哗啦地把豆腐吃得精光。去年凤来杭州培训,我在家里烧菜招待凤,其中一道菜是加了咸鸭蛋的凉拌豆腐。凤连声赞叹,我听着,舌尖仿佛又尝到了当年那碗糖拌豆腐的清甜。
印象最深的是因为父亲是军人,家里条件比村里一般人家要好一点,其他小伙伴就有点排挤我,是凤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这一边,仍然和我一起玩耍,一起上下学,那时候她简直就是我的守护神。书里秧宝宝离开华舍去绍兴读书,跟蒋芽儿离别了。而我在一年级第二学期的时候随军去部队念书,跟凤的同学情谊就到此为止,但是我们的友谊一直持续。20世纪90年代初我去读大学,已经参加工作的她在我离开绍兴的时候塞给我50元钱,那时候她自己工资也没多少,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们各自成家以后有时候会好久不联系,但是神奇的是,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梦见她,梦见小时候的我们无拘无束,天真烂漫。
看完最后一段文字,合上书页,我感觉自己仿佛坐着时光机又重新经历了一次童年。秧宝宝的故事结束了,可属于我的水乡童年却借着王安忆的文字,在心底重新活泛起来,那么清晰,那么近。原来,故乡和童年从未走远。它们就像河床底下埋着的藕,平时看不见,一挖,就连泥带水地拽回眼前,生动可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