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气的土豆
陈荣力
所有的庄稼当中,土豆是最淘气的。
这些或椭圆、或长圆、或扁圆的马马虎虎的家伙,裹一件黄澄澄的薄衣,随便画双眼睛、添个鼻子啥的,就是一张淘气、呆萌的脸。
土豆的淘气,是土地歪打正着的结果。试想,土豆长在土地里的时候,若土地能多认真一点、上心一点,土豆也不会是这种率性随意、大大咧咧的圆了。当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如果土豆都圆得规范标准、圆得精致,那它也就不可能这般淘气,成为土豆了。土地是庄稼生长的根基,对“关上一扇门的同时打开一扇窗”的把戏,土地也玩得滴溜转。
土豆的淘气,当数收获的时候登峰造极。
夏至前后,浙东的丘陵和坡地里,土豆弯弯韧韧的枝蔓随着夜落昼歇的梅雨日渐耷拉、塌伏,昔日翠绿密匝的土豆叶,几日不见已是一片枯秃、疏黄。经过一春又半夏的蛰伏,长在地下的土豆已如将破壳的鸡雏蠢蠢欲动。仔细看,塌伏的枝蔓和疏黄的叶片下,土壤裂开着众多浅浅的细缝,一些枝蔓的根部还露出了小半个性急的土豆。
此时,拣一个阳光爽朗的日子,提一把短柄的山锄,走向岭岙坡地、庭前屋后的土豆地,一锄下去,那七八个、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土豆,或如抱团成串的枇杷杏子,或似四处散落的鸭蛋鸡蛋,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闪着让人眼晕的光泽。也有图省力的,揪住一簇枝蔓用力往上一拔,三四个、五六个黄澄澄的土豆连根而起,那串串摞摞的收获和欢喜,恰如考试卷上老师在一竖后面给你添了两个零。
或锄或拔,虽然收获不菲,但这只是土豆淘气的开始。土豆是捉迷藏的高手,在拣拾了一窝的土豆后,你终究有点不放心,对着周边又是或深或浅的几锄,每锄下去,一两个、两三个大小不一的土豆总会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羞在那里。有时这有着打扫战场意味的几锄,挖出的个别土豆甚至就是个头最大的土豆王。就在完成挖掘,满载而归前,你顺便整理一下挖出的土块,一两个也搞不清从哪里冒出来的土豆,又在愣愣地瞪着你呢。
至此,土豆的淘气并没有画上句号。十天半月后,你走近或路过已收获的土豆地,或稀疏几株、或高低一簇,那些绿茵茵的土豆苗,正以自己又一次的顽强生长,嘲笑你的粗心和不专业。如此挖不胜挖的意外和忽悠,如此防不胜防的不备和惊喜,是土豆淘气的杰作,也是土地对劳动和付出的诗意馈赠。
与小麦、稻谷、玉米一起跻身全球四大粮食作物的土豆,学名马铃薯,在我们浙东一带,更多地被称作“洋芋艿”。“洋芋艿”的称谓,固然是与《诗经》中即有“君子攸芋”之句的本土物种“毛芋艿”对应而得,也标记了土豆为外来物种的渊源。土豆原产于南美安第斯山区,在明朝中期传入中国,至清代已有普遍种植。清乾隆年间的《房县志》提及:“洋芋、花荞、需有谷、乱草谷,若逢六七月大旱,则山中以上四物大收。”此处仅提及名称而无形状描述,土豆的用途主要用于救灾。在粮食缺乏的地区和年代,土豆因适应性强、营养丰富、产量高又价廉物美而深受百姓喜爱。亦因此,土豆在华北被称为山药蛋,在西北唤作洋芋,在江浙又名洋山芋、洋芋艿,在广东叫薯仔……
我不知道土豆如此多的别名和称谓,算不算是土豆淘气的一种?但透过这些别名和称谓,我们分明也可看到各地的语言取向、饮食习俗乃至物质审美。就审美而言,洋与土同雅和俗一样,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别,就像赵树理创立的“山药蛋”派,树帜文学殿堂几十年,依然让人仰望。淘气的土豆,其最本质的美学意义,恰恰就是为其他作物所无法替代的食用价值。
民以食为天的老百姓对土豆的喜爱和珍视,是人间烟火气里令人感动的花絮。“番薯烂终甩还,土豆烂可当饭。”这句百姓熟稔的浙东谚语,虽然更多流行于“瓜菜代粮”的年代,但在“穿挑布、吃要素”的当下,随着角色的渐变,土豆的地位和用途不降反升,尤其是炸薯条和各种名目的薯片,久成食品中的奇葩。如此的别开新天,也可算作是时代催生土豆的又一种淘气。
仲夏时节,土豆新鲜上市的季节,盛一锅还带着泥土氤氲的土豆,用清水蒸了,然后剥皮蘸一点盐沫,一口咬下去,那股热烘粉糯的熨贴、那种鲜香甘柔的滋润,岂是不停地啧啧赞叹可以穷尽。香辣土豆丝的爽利,葱烤土豆饼的缠绵,酸菜土豆汤的酣畅……土豆于味蕾的种种淘气,端的是“横看成岭侧成峰”。
最难忘是浙东四明山区村庄里,那铁镬大灶上的盐烤土豆。
陈年的松枝在灶膛里燃着油腾腾的火,雪白的盐沫在铁镬中升起缕缕热气,黄澄澄的土豆被倒了下去。油腾腾的火哔剥有声,白花花的盐沫愈加烫手,土豆的水分在持续蒸发,当那层黄澄澄的外衣渐渐干瘪起皱,终于被白花花的盐沫所裹覆时,盐烤土豆算是烤好了。此时顾不得灼手,捞一颗土豆剥去盐衣,那烤得金黄的土豆肉,甚至有了暗红的色泽。贪婪地吞一口这样的盐烤土豆,盈满唇齿舌间的是粉糯、芳鲜里渗入盐鲜的入骨和霸蛮;钻入鼻腔脑门的是甘酵、焦香中裹挟热香的浓烈与妖娆。如此的美味,只能是土豆淘气的极致了,尝之则三日不知肉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