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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0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南湖晚报

日期: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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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1版:杂的文       上一篇    下一篇

  【风景客】 重游西郊宾馆

  N张偶良

  在大上海的长宁区,有一处相当神秘的地方。那里绿荫浓密,幽静出奇。河塘弯弯,鸟语花香。她,就是继和平饭店后,于20世纪60年代经精心营造,耸立在八万平方米绿洲中,被誉为“申城绿色明珠”的又一座国宾馆——西郊宾馆。

  位于外滩旁、南京路交叉口的和平饭店,摩登时髦、优雅古典,海派腔调、永不凋零。新中国成立后,和平饭店一直是名扬中外的国宾馆。早年,因为战友的弟弟在那里工作,战友曾托回家探亲的我帮忙带些东西给他弟弟,我因而多次踏入和平饭店,却因来去匆匆,从未住宿过夜。然而,西郊宾馆却对我十分青睐,使我先后两次入住并尽情地游览。

  第一次是在三十年前。那是初秋的一天上午,我从上海虹桥机场飞往河南旅游。可是,飞机在郑州上空盘旋了好几圈,却因气候缘故不能降落而返航。承蒙“东方航空”的厚爱,将全体旅客安置于西郊宾馆。我与长我二十一岁的王老先生同居一室。他是日本皇室远支后裔,生于黑龙江,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不带半分异国腔调。初见时,他正襟危坐于床沿,见我进来,便起身拱手道,“萍水相逢,也是有缘。”

  是夜,我们竟谈至凌晨三点多。他谈日本战后的困顿,谈黑龙江的冰雪,谈日本皇室的式微与复兴,谈中日文化的异同。我那时还年轻,多半是听,偶尔插话,他便拊掌笑称“后生可畏”。

  翌日上午,我们同游宾馆园景。记得园中有一方池塘,池中游鱼欢跃,岸边垂柳拂水。王老先生忽吟,“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吟罢笑道,“谢康客此诗,原是写病起逢春之喜,我等今日,也算是病起逢春了。”我问他何病之有,他道,“飞机不能降落,岂非小恙?今得安榻于此,岂非病愈?”言毕又笑。下午三时许,我们又同机赴郑,一路仍是不住地交谈。

  此后五年间,我们不但有书信往来,还相互帮忙办事。他非常热心地给我寄过几次服装新款样品,让我在平湖黄姑服装之乡寻找加工制作的客户,并反复说明订单多且量大。可是,后来因诸多复杂的原因,没有能够合作搞起来。我也相当热情地找在宁波工作的老战友,帮助他介绍处理好几起服装业务事宜,使他的生意很有起色。就这样,我俩相互信任,彼此惦记。直至第五年冬,他寄来最后一封信,说病体日笃,恐难久持。此后便音信全无……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这一转眼间,三十年过去了。如今,我受朋友之邀,又住进了上海西郊宾馆。迈进宾馆大门的那一刻,我脑海里浮现的第一反应,就是与这位王老先生的那次“偶遇”。多么的不容易啊,两个彼此陌生的人,能够没有代沟,一见如故,坦诚相见,建立友情,而且时间长达五年。人性本该善良,为人理应互信。难道不是吗?

  这次重游西郊宾馆,我下榻在名曰“睦如居”的七号搂。这名字颇有些意思,大约是取“和睦相处”之意。然而在我看来,倒像是“初若相见,久处亦如初见”的况味。楼前屋后的树木,已长得极其高大,树冠交织,亭亭如盖,岂非昔日可比。那池塘也已经扩大了数倍,增了曲桥水榭。垂柳还是垂柳,只是更见婆娑;游鱼还是游鱼,只是更多了品类。园中新添了许多石刻,刻着些唐诗宋词,细看有一块正刻着王老先生当年所吟的“池塘生春草”之句。我立于石前,默然良久。

  园东则新辟了一处梅岭,植梅百株,若是冬季,必是暗香浮动。如今夏秋之交,只见绿叶成荫,绰约多姿。岭上有亭,匾曰“忘年”。这个名字起得好,我与王老先生之交,不正是忘年之交吗?坐在亭中,看远处几个老人打太极拳,动作舒缓如云卷云舒,忽然想到王老先生若在,至今该是百岁有余了。

  三十年时光,就这样从指缝间溜走,不着痕迹,却又改变了一切。昔日宾馆周围的田野,今已高楼林立:昔日年轻的我,今已鬓角染霜;昔日健谈的王老先生,今恐已作古。唯有这园子,似乎比三十年前更见幽静,更见精致,更见安详。树木长大了,道路平整了,景观增加了。尽管车水马龙墙外闹,但见园内鸟语又花香。

  物是人非,这话原是老生常谈,然而真正体味到其中的滋味,却需要三十年的光阴。园中的石径还是那些石径,只是走在上面的,不再是当年的那双脚;池中的游鱼或许已是当初那些鱼儿的后代,而赏鱼的人,却已换了一副心肠。

  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第一个三十年,懵懂成长;第二个三十年,奋斗立业;第三个三十年,便是夕阳晚照;若有第四个三十年,那是福星高照。我已跨进这第三个三十年多年了,重游旧地,忽然明白:所谓怀旧,怀念的并非旧时景物,而是旧时的自己;感伤的并非故人不在,而是自己的一部分随着故人一同逝去了。

  次日离去时,回头再望“睦如居”三字,我忽然觉得这名字或许还有另一解:睦者,亲和也;如者,往昔也。亲和往昔,与旧日和睦相处,大约便是这个意思罢。

  汽车驶离宾馆,园景渐次后退,终至不见。我想起王老先生当年临别时的话:“人生相逢,如浮萍相聚,水波一荡,便各东西。但相聚时的涟漪,却会在水面上留存片刻。”如今三十年过去,这涟漪竟还未完全平息,仍在我的心湖中,一圈圈地荡漾开去。

  重游旧地,心灵未免怅憾而有所动。所憾者,非物是人非,而是时光流逝之不可追;所动者,非景致依旧,而是往日情怀之竟未全泯。西郊宾馆还在,园景更胜从前,只是三十年前的夜晚,那两个畅谈至凌晨的旅客,已经永远留在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