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沈蕾
明嘉靖三十六年丁巳,即公元1557年,按照明代江南人虚岁纪年的习惯,这一年,苏州人文彭(1497-1573)六十一岁了。人到了这把岁数,放在今天,不仅可以领上养老金,而且正是含饴弄孙、尽享天伦的幸福晚年。父亲文徵明(1470-1559)这时已年届八十九,四五百年前,如此的长寿是极其罕见的。即便“上有老,下有小”,这一年,文彭还是做出了一个重要的抉择,而接下来的一年半载,他也因此暂别故乡。就这样,他原本按部就班的人生轨迹在迈入六秩之后,反而走出了一道不同以往的弧线。
文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文彭的祖父、文徵明的父亲文林(1445-1499)为成化八年(1472)进士,曾在浙江和南都南京任职,后逝于温州知府任上。文林的二弟文森(1462-1525)为成化二十三年(1487)进士,三弟文彬(1468-1531)入围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不过,到了文徵明这一代,这考学的基因却失传了。文徵明小时候并不聪慧,据说他七岁方能站立,八九岁仍言语不清。随着年岁的不断增长,他竟然愈发“颖异挺发”,表现出过人的才华。于是,文林为其延请名师,他得以先后“学文于吴宽,学书于李应祯,学画于沈周”,这几位吴中名士皆文父友人。因此,文徵明自幼便过上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日子。之后他又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等同辈切磋诗书画艺,声望日隆。但科举始终是每一位学子入仕的正途,也是当时衡量个人身份地位的终极标尺。从二十六岁到五十三岁,他前后九次赴南京参加乡试,均落第而归,内心的失落可想而知。
作为科举之外的补充,明清两代,每年或每二三年,各府、州、县学会择优推荐本地生员也就是秀才升入京师国子监就读,是曰“岁贡”。嘉靖改元后,文林昔日好友林俊(1452-1527)升任刑部尚书,知悉文徵明屡屡折戟科场的遭遇之后,痛惜其才华,于是去信工部尚书、苏松巡抚李充嗣(1465-1528),由后者出面举荐。嘉靖二年(1523),五十四岁的文徵明以岁贡身份赴京,经吏部考试后授翰林院待诏,后来“文待诏”的称呼便由此而来。在任职翰林院期间,他曾参与纂修《武宗实录》,还担任了经筵讲官。尽管获得了职位,拥有了“编制”,在旁人眼中可谓光鲜亮丽,然而,由于他并非进士出身,官场上的鄙视链以及同僚的戏谑揶揄,让他如鲠在喉。三年之后的嘉靖五年(1526),文徵明辞官南归。此后,他于苏州曹家巷内修筑玉磬山房,以翰墨自娱,潜心书画三十余年,领衔“吴门画派”,终成就艺坛丰碑。
文彭是文徵明长子,自幼聪颖好学,十岁已能著文章,长大后更是才华卓著,远近闻名。然而,和他那声名赫赫的父亲一样,祖辈在科举上的成就,亦未能在他身上重现。他一生十试不第,以文氏父子的才学,似乎不该如此。岁月蹉跎,看着身边曾经过从甚密的友人一个个科场擢第,而他却一无斩获,功名利禄恰似空中的几缕浮云,缥缈而不可即。于是,在六十一岁那年,他做出了和父亲当年同样的选择,以岁贡生的身份,进京赴礼部参加廷试。
是年,文彭在礼部廷试中折桂。不过,岁贡出身者一般只能担任级别较低的职务。念及家中老父已八十九高龄,文彭恳请在家乡苏州附近任职,于是,被派往毗邻苏州的嘉兴府,任府学训导。送别在即,父亲赋诗两首,送别长儿,其中有两句,读来尽是拳拳父爱:“志养于今欣有禄,官贫莫叹食无鱼。”他告诫儿子,如今担任了府学教职,虽职级低微、薪俸不高,但既然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就要懂得知足。这两句是父亲对儿子的劝慰。“微名聊足酬初志,多暇何妨读旧书。”尽管职位低微,只要初心不改、壮志不移,也是可以有所成就的。工作之余如若多有闲暇,不如多读书,充实提升自己。这后两句是父亲对儿子的期许。
府学训导虽然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小职位,但这个晚年得之不易的公办教师“编制”,成为文彭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抑或说崭新的起点。根据道光《嘉兴府志·官师》的记载,第二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七年戊午(1558)年初,文彭赴嘉兴就任。(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