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华
江南的夏天是从井水里浮起来的。晌午，母亲把青皮西瓜放在竹篮子里，悬进冰幽幽的井底。日头偏西时提上来，刀锋刚触碰到瓜皮，便听见“咔”的一声笑，沁红的凉意漫过蝉鸣。我们坐在屋外八仙桌旁分食，看绛色瓜汁蜿蜒流过手背，流过脸庞，流进心田。晚风掠过祖母晾晒的蓝印花布，恰似裹着清代文学家袁枚《随园食单》里的句子：“夏日食瓜，以井水浸之，凉彻心髓。”弄堂里穿过一阵凉风，拂去了农人一日劳作的艰辛，吹散了父亲脸上的愁云。
铜脚炉在冬日煨着秘密。祖母把蚕豆埋进炭灰，豆壳爆裂的脆响比爆竹还早宣告年关。毛豆荚在炉子里蜷成灰褐色的月牙，焦香混着院子墙根的蜡梅香，熏透了泛黄的《西游记》《水浒传》。一叠小人书和一个饭盒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伴我走过童年，走进文学的殿堂。祖父常说：“红薯抵得半年粮。”农村最能玩转，也是最最奢侈的美食当数烤红薯。有诗曰：“向暮风飘大雪花，撒欢最是读书娃。闻香何以解馋瘾，结伴搜寻烤地瓜。”经过土灶柴火灰烬烘烤，掰开时金黄的糖浆裹着风霜，祖母最懂我，做晚饭时常常在灶膛里埋上几枚红薯，是我们姐弟仨放学归来心心念念的最高奖赏。
黄梅雨涨满池塘的日子让人欣喜。水田里河沟里逆水鲫鱼欢快歌唱，只要稍稍借助猎捕工具，鱼获肯定不少。泥鳅在篝火里蜷成银簪，用荷叶泥巴包裹的鲫鱼被塞进灶膛，滋滋作响。野蛮原始的烧烤吃法，还原了《射雕英雄传》里“叫花鸡”的烹制技巧，绿色纯天然“野味”让人念念不忘。小伙伴们嘴里含着初夏中的野趣，咀嚼着带着鱼鳞的焦脆，仿佛啃碎了整个初夏的倒影。
改革的春风吹来厨房间的油花香。记不得从哪年起，年三十的厨房间成了父亲烹制美食的战场，他那略显消瘦的脸上洋溢着温馨的笑容，至今难忘。我最乐意在灶边给父亲打下手，这样就可以第一个品尝一年的犒赏。父亲将精心挑选的五花肉裹上面糊，高粱肉在沸油里翻出琥珀的光亮；爆鱼要用草鱼中段，腌制后均匀地裹上鸡蛋清面糊，在油锅里炸至金黄后起锅；用板油熬制的猪油香气四溢，偷食一口酥脆的油筋，久久搅动着味蕾，小屁孩们沉醉在猪油拌饭的幸福里，脸上乐开了花。无论做多做少，父亲从未吃过。他说，我闻香味儿就闻饱了。父亲是舍不得吃，他吃一口，我们就少吃一口，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一点儿都不愿委屈我们，总是自己省一点是一点。
如今，乡下一餐年酒、一顿婚宴，美味佳肴比比皆是，饕餮大餐也不是稀奇事，可井壁青苔酿就的清凉，篝火里跃动的鱼影，还有灶膛里的红薯，都成了城市流动摊贩或者玻璃柜台里标价的乡愁。某个冬日黄昏，我学着祖母的样子煨蚕豆，炭灰却再也爆不出那清亮的笑声。原来有些滋味，早和吊西瓜的麻绳、泛黄的小人书和袅袅的炊烟一起沉在了井底。
（作者系海盐县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