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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2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嘉兴日报

岁月蜿蜒

日期: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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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9版:新青年       上一篇    下一篇

  

  ■方紫颖

  

  年过完后,一切又安静了下来。冬季末尾依旧寒冷,车开在并不平坦的山路上,车窗隔绝了寂静的寒风。

  清明的雨在四月落下,那时外公外婆都在苏州,来回路途遥远,故而正月初十成了家里的扫墓祭拜日。天色有些沉郁,群山连绵不绝;也许是听见了春的脚步声,草木探出了脑袋,在风里轻颤。一群人往山上走,常有枯枝老藤挡住去路,于是外公拿着锯子锯开。我跟在他身后,眼底是堆叠的落叶,掺杂的朝露和寒气,是山与人之间沉默的对白。

  山间的野草野花很多,鹅黄如卵一般大的果子结在树上,另有草木根茎匍匐于地,开着斑斑点点的花。我鲜少走山路,一路低头,不愿意让树的枝干碰到发丝。阴沉的天、无言的山、沉眠的人,三者共存的场景,总让我将之与潮湿、阴郁等词联结。身后传来母亲与其他亲戚的交谈,说是阿太的墓快到了,而后复行数十步,我看见外公停下,于是自己也跟着停下。我对山感到陌生,但看见那几座碑坟时,却全无恐惧之感。去年外公他们劈砍干净的野草,在三百六十五天的匆匆飞逝后,又长满了山坡,藤蔓生长到坟的周围。母亲拿着扫帚清理地上的落叶,叶子堆叠得极厚,像是记忆中阿太老屋里那些用完却仍旧被存放的年历:一年一本,用完了整齐码在木柜的某个角落,而后柜门合上、尘埃洒落,年岁就这么悄悄流走了。

  男人们劈砍着树枝与杂草,女人们将花篮小心地摆放在墓前。几支极细的香被点燃,烟雾缭绕,熏得我有些恍惚。人之年岁如白驹过隙,几十年的光阴之于天地山野,不过须臾一瞬。我想起阿太尚且在世时,他坐在老家的木椅上,笑着说当年自己如何迎娶另一位阿太,那天的天气是怎样的好,而他妻子的脸是怎样的红。记忆里的他们总是带着慈祥的笑,幼时的我跨过老屋高高的门槛,高喊着“我来啦”——而后两位老人就从屋后的灶间中走出来,从柜子里拿出牛奶和面包,招呼我坐到椅子上。

  我回过神,发现落叶和枯枝藤蔓都已被清扫干净。花篮平平稳稳摆在坟前,花色雅致,像是老屋里那几幅发黄的画。远处青山层峦叠翠,不知何时,天幕由阴郁转为澄明。

  从前我不理解大人们为何常叹“日子过得飞快”——一节课四十分钟是漫长的,盛夏到严冬是漫长的,而“朝如青丝暮成雪”更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我总觉得身边景、眼前人的模样从未改变,母亲的头发依旧漆黑柔顺,外公的身体依旧强壮健硕,我依然是那个鲜少走山路的女孩,看见枯枝藤蔓便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从前读到王国维的《蝶恋花》时,就连“最是人间留不住”都不曾感慨,而此时想起的“朱颜辞镜花辞树”,心中便不自觉颤了一颤。

  祭拜完后我随众人下山,途中又遇陡坡,我提起衣角,犹豫不知如何落脚。母亲在后边笑着说“真是没有走过山路的孩子”,而外公伸出手将我的胳膊用力握住,慢慢领着我往下走。这种感觉并不别扭,于我而言反而是安心,带着人与人之间的亲情与信赖。我稳稳地踩着石头与落叶下山,待行至平坦处时,外公便轻轻松开了手。

  其他亲戚彼此交谈着,有对先祖的想念,也有对生活的倾诉。我忽然看见山脚下的几头牛,一头高大健壮、闷头吃草,另几头颇为活泼,想来应是牛犊。青山连绵、澄清一片,众人慢慢往停车的地方走去。之前来时,我只看见过那头高大的牛,而年岁翩跹,我发现,生命的连续亘古绵延。

  我回首望向青山,依旧是一片苍翠。遥远高昂处,花篮中的花化作一些模糊的彩色小点,冷风拂面、令人清醒。

  山路漫漫,我看见名为岁月的想念,顺着我们的来时与离去,一路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