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垚静
过年期间,坤阿太家总是最热闹的。坤阿太在墙边摆弄着他的冬菜甏,冬菜甏里飘出的咸涩气息,与族叔们吐出的烟圈纠缠在一起。那年酒席上的谈资,就像湖水里突然落进颗石子——原来我们周家门前这支竟是海宁洛塘周氏的后人。
周家门前的辈分总教人迷眼。比如坤阿太,分明与我祖父同龄,我却要唤作阿太。比如明明比我大好几岁的姐姐,却得唤我姑姑。
为了找寻家族先人的名字,不止一次,我前往海宁市图书馆,16册《洛塘周氏家乘》静静地躺在玻璃柜里,我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泛黄纸页,把一个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一笔一画誊抄到我的笔记本上。
“我阿太是做官的,我的父亲叫周包子。”坤阿太每次和我讲述他父亲名字的时候,眼睛里都迸发着火星,可当我辗转几次依然找不到时,坤阿太的眼神逐渐变得落寞。明明我们其他几支的名字都找到了,可为何在这六十七世,坤阿太的父亲却成了一个谜——“包子”这个名字,像是落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中,在族谱中寻不到半点回应。
直到大年初六,90岁的月阿太(坤阿太的姐姐)寻到了我。老人怀里揣着打印纸——我写的《斜桥有个周家门前,有关洛塘周氏》这篇文章。“垚垚,你写得真好啊!”她枯枝般的手指划过我写的文章,“手机里的字太小,我让我孙子放大打印出来的。”
冬日的暖阳下,两位白发老人并肩坐在长凳上,冬阳将他们的影子融成一片。我忽然想起电影中的双面绣——正反两面都是沧桑的容颜。
“我弟说族谱里找不到我父亲的名字,我想再试试。”月阿太温柔地看着我,转而又低下头,“可惜我也只记得我父亲的名字叫‘包子’,但我知道我父亲出生于1888年,是不是可以找出来?我记得族谱是写明出生年月的。”
“可以,这个肯定可以!”我只懊恼为何不早日想出此法,连忙拿出笔记本,用笔开始换算。“咸丰辛酉”“同治壬申”等这些年号,在沙沙作响中,换算成公历的时光。
“士仁,字厚夫,开第长子,生咸丰辛酉三月廿六辰时,就是1861年5月5日生。”
“兴邦,松培三子,生同治壬申四月十四戌时,就是1872年5月20日生。”
……
换算成公历之后,课本中学到的那一段近代史,那嗒嗒马蹄和滚滚战火,仿佛透过这些数字,冲击到了我的眼前。
“士魁,开泰子,生光绪戊子六月初九寅时,就是1888年7月17日。”
当“1888”这个数字在我的口中缓缓发出时,月阿太的手突然攥紧了我的腕子:“正是1888年,我的父亲叫什么,我再看看!”
“阿太,叫士魁。”我把“士魁”两个字又写得大了些,月阿太激动地摩挲着这个名字。
“我们可以再查找下你爷爷的信息,比对下。”我努力抑制住激动,只希望这份希望可以来得更踏实些。
“爷爷我记得名字,爷爷叫后香,你看看查得到吗?”
我翻到第六十六世,很快便查到:“开泰,原名复昌,字后香,汝霖嗣子,生咸丰乙卯四月十五丑时,配孙氏……继配朱氏……”
“是了,我的奶奶是第二个妻子,就是姓朱!”月阿太颤巍巍指着“开泰”的信息,泪水在眼眶之中缓缓凝聚,在纵横的脸上蜿蜒而下,洇湿了“士魁”这两个字。
坤阿太凑近细看,怔住片刻后,笑着说:“原来我爹不叫包子,是读书人那样的名字啊,叫士魁。”
“可能是这本族谱修订的时候,正好是1888年,还来不及取字,说不定‘包子’是你父亲的字呢!”我对坤阿太解释道。“包子”虽俗气些,也许是孩子幼时爱吃包子,何尝不是父母的一份疼爱?
冬日的微风掠过弄堂,老屋忽然安静下来。月阿太絮絮说着楠木厅的雕花,周家老宅的恢宏,日本人来时的火光,还有那些被焚毁的肃静牌在记忆里烧成不灭的火光。
族谱之中,从1840年开始,先人早早离世者颇多。我望着族谱中“云萃,号梅坡,遭庚申辛酉之难忧愤而终”的记录,忽然懂得族谱修订者的苦心——1888年的海宁,周家的先人们必是揣着将熄的烛火,在国破家亡的寒夜里,硬生生刻下血脉的温度。
如今,16册《洛塘周氏家乘》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在翻动纸页的沙沙声里,依稀能望见那一份血脉相承。从河南到绍兴,从绍兴到海宁,两千余年的血脉在大浪淘沙中蜿蜒前进。那些“绝后”的支系,在泛黄纸页上裂成嶙峋的断崖。可总有些根系穿透战火,在新时代的土壤里抽出新芽——就像月阿太熬过一次重病,就为等来父亲的名字重见天光。
我反复翻看着一个个名字,似乎看见无数透明人影从纸页间站起:顶戴花翎的、扶犁而耕的、在商船拨算盘的,最后都化作春风里的柳絮,轻轻落在后辈的肩头。
夕阳中,家族中的弟弟妹妹们拿着小灯笼追逐着、欢笑着,他们不会知道,百余年前的此夜,某个书生在摇曳烛光下郑重写下:“士魁,开泰子,生光绪戊子六月初九寅时。”就像我们也不会知道,百年后的某个黄昏,是否会有后人抚着电子屏幕,从数据流里打捞我们此刻的悲欢。
我给月阿太誊抄下第一世至第六十七世的名字,灯光与墨光在书页上交织。恍惚间看见历史长河中泛起细浪,将每个人的名字都托成不沉的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