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城
年纪大上去，时常在各地的酒店面对琳琅满目的自助早餐而生厌，心里头只想吃一碗泡饭。
泡饭，或称稀饭，一定要用隔夜饭烧，一滚就好。饭粒与水还是分明的，与熬粥不同。泡饭与粥有点像乌龙与红茶。记得王蒙先生有个短篇小说叫《坚硬的稀粥》，虽然并不描写稀粥本身，光从题目看似是把稀饭与稀粥混为一谈。我以为粥应该以生米熬成，相比之下，泡饭自有些潦草与潇洒。
泡饭煮成后一段时间再去吃，由稀转稠，谓之“胀干”了。有乡谚曰：“困晏觉，吃厚粥。”过于稠的稀饭就近乎烂饭，烂饭是煮饭多放水，直接煮烂。我是最怕吃这种厚粥烂饭的人，喜欢吃“薄粥汤”。
十多年前我在杭州陪王旭烽老师接待北方昆剧院的曹其敬导演。那时候王老师受邀为昆剧《红楼梦》写剧本，初稿已成，导演是来与编剧“磨稿子”的。那是位地道的北京胖老太太，粗门大嗓，边上另一个瘦老太太，上蹿下跳侍候着，活像王善保家的。晚饭时，我诚惶诚恐地给曹导点了几道杭帮菜，她倒也没说什么，上来就传饭，不料端起饭碗又发脾气，嫌饭硬。于是整个餐厅都回荡着她老人家的京味儿咆哮：“我要吃软饭——”
别指望本事大的人脾气小，曹导吃过那顿“软饭”后的次年，上下本昆剧《红楼梦》就在北京首演，妥妥地拿下了文华奖，只是戏路还是脱不开程高本百二十回的窠臼。
今年春节翻开中华书局寄给我的《红楼梦饮食日历》，恰好是薛姨妈请宝玉吃的碧粳粥。熬这种粥一要粳米品质，二要水质。常州金坛的老徐教我，熬粥特别是小米粥，找一个好的皮蛋切丁同煮，因皮蛋是碱性的，粥格外香烂。
人上了年纪消化系统退化，任你山珍海味，只吃厚粥烂饭。我有记忆开始，到外婆家吃饭，总是烂饭，我还为此抱怨过。外婆善于烹饪，什么菜都对着我们的口味做，唯独这锅烂饭她得为外公保留。外公越到晚年吃得越少，说话也很少，只是一个劲劝我们多吃。他略吃一小盅酒，然后让外婆盛一碗烂饭。他最后的时光里只有外婆和我妈轮流喂一口厚粥。
我现在看到浆糊一样的厚粥，已经不再嫌弃，想到的是老有所依的踏实或者老无所依的悲哀。不管你是何等何类何门何派的吃货与美食家，最后都逃不过一碗厚粥烂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