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说，我常读那些信，读出了父母的眼泪。
■蔡东升
不久前的一天，陈力在远方一座城市里遇到了同乡。
陈力在这座城市里已经住了二十多年，这天，在一个椰风徐徐的公园里，一个倒着走路的人让他感觉好生面熟，但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遥远的记忆犹如断线风筝，但这只风筝似乎又从远方渐渐飘回来。几天以后，当这个倒走的人再次接近自己时，他鼓起勇气问，你是嘉兴人吧？倒走的人停住脚步，问你说什么？陈力有些尴尬，于是摇头说看错人了。那人却说，你刚才好像说嘉兴是吧？陈力说是。看来咱们是老乡！那人说。
他叫许云。两个过去并无交集的同乡人，在他乡的土地上有些小兴奋，他们聊这座城市，但很快就聊起嘉兴那座城市，聊着聊着竟聊到了沈荡。原来他们从小都生活在那座小镇上，由于相差几岁，所以见过却互不熟悉。他们异常亲切地说到读书的情景，许云说在阳春弄读一年级时的汪老师，当时没有电铃，办公室的屋檐下挂着一个碗口大的铜钟，下课上课扯绳敲钟。汪老师很温柔，而那清脆的钟声让他至今难忘。陈力说汪老师也教过他，二年级以后又转到庙湾里读三年级，许云说阳春弄里只有二年级，他也在读三年级时来到庙湾，并说起给他们讲三国演义的孙老师，还有盛老师！陈力说，可惜盛老师后来死了……
两个同乡人坐在异乡的一棵古树下，透过记忆的缝隙仿佛在遥望一只渐渐远去却依然亮着的孔明灯。年近七旬的他们，岁月的沧桑在两人脸上勾勒出相似的痕迹。陈力说你每天倒着走，离过去越走越远啊。许云说心脏不好，有人就建议他做这倒走锻炼。许云笑着说，我是在目送过去。陈力说，人虽飘远了，你不想叶落归根？许云淡淡一笑道，叶落归根，只有离开家乡的人才知道它的沉重。
许云说三十多年来他只回去过两次，现在那里已没有家人，曾住过的老屋也没了。陈力说他也一样，那里已没有家人居住，他甚至没有回去过。许云说，现在咱们是嘴里回去。他们说起沈荡一些有意思的事。许云说，前些年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里的水，那些水沉没了我的初恋。
陈力不解地望着他。
她父母是渔民。许云说，她常悄悄划着小渔船在夏秋的晚上，载着我穿梭在长着芦苇的河流之间。她放下桨，让船自由飘荡，然后坐到我身旁，听我讲故事。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我躺在船舱里看星星，听着水草丛中虫鸟的鸣唱。月光抹在水面上，犹如一面硕大的铜镜，船剧烈摇动，月光四分五裂，我听到鱼儿逃窜的声音……清凉的风，消灭着我身上的汗水。小船划过市河，穿过冯夷桥，停在旗杆底的丽庄桥下，我讲起皇帝选妃的传说，在这旗杆底的村坊上曾有一位姑娘选上了皇妃，宫中有人嫉妒，她含冤而死，皇帝醒悟后派人在此立了旗杆……她听得不眨一眼，最后轻声说，我就是你的皇妃，但愿没冤屈。
后来呢？陈力问。许云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不想她爸把我当成一只偷腥的猫，骂我是骗子，说她早许了人家。她偷偷求我带她远走高飞……
陈力问，后来她嫁人了？许云说，后来我走了，几年后回去听人说她死了。我去了那个渔场，物是人非。据说现在那里已成为一个渔村文化记忆馆。
陈力说，去凭吊那段浪漫的爱情。
许云苦笑了笑。
陈力说，当初你若带她走，她或许不死。我的爱情是在沈荡北面一个叫彭城的地方。海盐县博物馆来考古说，彭城这地方六千年前就有先民居住。
古典爱情！许云抽了根烟说。
陈力说，没什么古典现代，也不像你们那样浪漫。记得我们晚上去看电影，回来时月光把两个影子揉搓在了一起，我还去帮她家种田……
后来呢？许云问。
陈力说，彭城爱情进入了婚姻，然后结婚生子。后来，我带着他们一起外出闯荡。五年前，妻子突发脑梗，直直地看着我，说了两个字“回家”就走了。
后来，他们的闲聊成了常态。许云说以前父母经常来信，许多年里只有这些变黄的纸张保持着记忆的温度。一天，陈力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他说，你一定猜不出来。
许云看着他把纸包慢慢展开，里面是一只小塑料袋。什么宝贝？许云问。
彭城。陈力说。
许云愣愣地盯着这些黄褐色的泥土……
离开故乡时，妻子说以后想家怎么办，我悄悄带上这些土。陈力说。
故土难离。许云说。
陈力说，我经常抚摸这些泥土，感觉它有温度有香味。
你我以后都会成土，只是在异乡的土壤里。许云说。
妻子的骨灰盒里也撒了一层这彭城的土。陈力说。
许云说，我常读那些信，读出了父母的眼泪。
陈力说，我常摸这些泥土，好像听到它有声音。
晚霞落在远处的树梢上，两只灰色的鸟在耀眼的红光中渐渐模糊……
（作者系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