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鲤子
和宁先生认识,源于文字。还没有微信前,微博是比较活跃的平台。宁先生的微博记录他的乡村生活,几乎每篇微博都用“叹气”两字结束。他的叹气,常常是因为赏梅时间错过了、涧水断了、竹园的笋钻进围墙了、古道被遗忘了、蜜橘霜冻了、莲花太香了,这些自然的大方天真占据了他的生活,文字的叹气满是草木的消息。
后来,宁先生的微博越写越少,叹气的原因开始因为生活的变故而发酵变味,愁苦像团雾一样将他锁住,再后来,微博上没有了他的身影。
两年前,我收到宁先生的微信,问我能不能再次把他家的山茶油买了。“卖不掉,也没有时间卖。”我买下他的50公斤山茶油,用来做皂。他回了我一句:暴殄天物。
上周,宁先生突然问我,想不想去他的家乡南丰上石陂看看茶园。我就去了。江西有多远,我并没有概念。南昌下车又驱车4小时到宁先生家,我才想到一个词:山高水长。
宁先生的家在一个岙子里。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山民在露天烤火:地上的一个坑,就是火炉。柴火架起来,火焰起舞,火星子噼啪跳跃,星星点点的明亮在黑沉沉的夜。
没有一点客套,进门,宁先生就端出桂圆莲子羹,满满的都是莲子桂圆,不见汤。宁先生说话极为大声,口齿也有些微的瑕疵。宁先生娇小的妻子跟我们说,宁先生耳朵不好。我一下子觉得格外亲切,因为我母亲重听的原因,我说话声音也极高。我在心里说:我们是同类呢。
饭后,宁先生问我要不要烤火,我有点雀跃地说“好”!
我才坐下,宁先生就把一圈人作了介绍,10多个人,都是亲戚。他们中的多数,都和宁先生一样在外打工。旁边的那位大哥在一家隧道建设公司专门从事防水处理工程。我在黑夜里竖起大拇指:防水技术专家。不出意料,大哥几乎参与了我知道的很多隧道工程。他很谦虚地说自己仅仅是个打工的。他的老板是江苏人,对下属很好。“我坐过他的车,劳斯莱斯,车坐着是真舒服!”另一位干干净净的女士在上海打工,她的孩子大学毕业,工作派驻在孟加拉国。
宁先生说,他们早早出去打工,子女读书的,读书有出息了,打工的。打工有出息了,所以,他们都已经是小康之家了。“我还不行!”我问宁先生原因。他说:我被困在这泥土地上了。他们走出去了,山地没人管理,就转让给我。我种橘子,南丰蜜橘以前是贡橘,砂糖橘都冒充我们南丰蜜橘卖。后来各地的橘子风起云涌,南丰蜜橘就没有优势了,再加上南丰蜜橘特别不耐寒,娇贵,不好存储,就亏了。然后,把橘子砍了,种茶籽,前年才有收成,都卖给你了。又养甲鱼,一家养,家家养,很快就贬值了……这地里挣不出钱。
我问宁先生有多少土地,他说有60多亩。
我没心没肺地说:宁先生,你是小农场主啊!原来,你是因富致贫啊!
第二天,宁先生带我们去看茶山,走康杉古道,终点在一个叫长兰的小村。“我侄女婿到长兰来接我们回村”。我们见到他侄女婿的时候,煞是惊叹:一个看起来是高中生模样的青年,已经是一个一岁孩子的父亲,安家在宁波,和他同龄的妻子是全职主妇。
“没有办法,山里只有风景,没有出路,只有出门打拼!”这个高中生模样的青年说话轻声细语,一问,才28岁。
当城市飘拂着“摸鱼、佛系、躺平”的颓废的叹气时,那些“只有风景没有出路”地区的人,正在顽强执着地开拓城市资源,他们在精神上斗志昂扬,行动上锲而不舍,视野上见缝插针……就像宁先生家族中的年轻人和宁先生的亲戚们。
昨天,宁先生告诉我,他已经和妻子到了上海嘉定。他做搬运工,搬一吨挣10元。我无法想象宁先生一天要搬一座小山那样的货物时是怎样的“压力”。
我一点不为宁先生和他妻子叹息。因为我清晰地记得他妻子的爱的抱怨:哎呀,这个人,搞不懂啊!一定要把厨房的门窗改成落地玻璃,他要在吃饭的时候看到窗外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