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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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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嘉兴日报

滮湖遗老金蓉镜的文人之交

日期: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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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9版:梅花洲       上一篇    下一篇

  嘉兴历代先贤像传·金蓉镜  嘉兴美术馆藏

  金蓉镜晚年画作

  

  ■沈怡

  

  1911辛亥年春天,湖南靖州知县金蓉镜厌倦官场改良派与保守派的互相倾轧,同时在地方革命党或明或暗的冲击中,嗅到一丝大厦将倾的混乱味道,辞官回到嘉兴,定居南湖畔。

  “卧看滮湖才一曲,欲开倦圃觅巢痕”,他写的《湖上即事》描述回嘉兴后的半退隐生活,远离政事,纯粹以诗画自娱。他的书画作品技艺老到、意境脱俗,在文人圈中颇负盛名,收到的字画润笔,也正好贴补家用。

  归隐南湖的金蓉镜,有了更多闲暇追随“硕学通儒”沈曾植,“从乙庵先生游,受诗法,所造益深”。他一直对沈曾植执弟子礼,而大他五岁的沈曾植则敬重他,从不以师自居,自始至终把金蓉镜当成一位平等论学的知音好友。

  他俩也确实在书法、绘画、诗词以及佛学交流等各个方面,有着相当多的共鸣。金蓉镜曾在沈曾植书法上题跋:

  先生书蚤精帖学,得笔于包安吴,壮嗜张廉卿……其后由帖入碑,融南北书流为一冶,错综变化,以发其胸中之奇,几忘纸笔,心行而已。

  相当专业地总结沈曾植书风的承袭与流变,“几忘纸笔,心行而已”更是画龙点睛般道出沈曾植书法从心所欲的高超艺术水平。这种因审美相近而来的“看见”与“懂得”,自然被沈曾植引为知己。在金蓉镜湖畔居所香严庵完工之时,沈曾植欣欣然提笔道贺:

  和甸丞香严庵落成诗韵——香严相待假,非少亦非多。深谷即高岸,平池生细波。中孚巡卦气,安乐奠行窝。正恐吴儿觉,神仙说李阿。

  在诗书唱和之余,两人频繁通信。金蓉镜在信中与沈曾植畅谈阅帖心得“阁帖屡翻之余,尚有典型,腕力雄强,众作若一,转捩牵挚,无一空怯”;交流甚深佛理“决知修心补相之法,涅盘福智二严,则空有显彰矣”;痛心清亡民初社会政治乱象和传统文化受到破坏,“今推翻政府,诸毒一时发作,宜其无一日之安也”;忧虑嘉禾民生“积雨败苗,至可忧。今日放晴,或可挽救”;诉说健康近况“日来被风头痛,胃纳减”……可以说是事无巨细,无一不聊。

  沈曾植充分信任金蓉镜的才学,他在主持召集修纂《浙江通志》时,邀请金蓉镜以副总纂的身份,参与修志。

  蛰居的金蓉镜遥想历史上隐居嘉兴的先贤,“盖高士如巢、许,虽逢尧舜,亦不乐仕……逸民如夷、齐,笃志守死”,抚今追古,遂决定在自家香严庵一侧,另辟一座高士祠,供奉嘉兴历史上的先贤故哲。同时,金蓉镜也把它作为藏书楼与雅集工作室,时常与一众好友唱和于此。

  著名书法家王蘧常的父亲王甲荣,是他的诗友圈中的一位。1918年春,金蓉镜广邀沈曾植、陶葆廉、王甲荣、吴受福、盛萍旨、岳斐君等六位耆宿,在高士祠雅聚,诗酒唱和、谈艺论书。年近古稀的王甲荣开怀不已,“其快,无能状之”,说自己开心到无法形容。大家泼墨挥毫绘就“六老图”,王甲荣当场在画上题写《六老图记》。

  作为圈子核心人物,金蓉镜联合这些喜欢作诗的小老头们,恢复嘉兴文人雅集活动的“槜社”,并重修仓圣祠,作为社址,供大家雅聚所用。

  六老之一的陶葆廉,与金蓉镜相识甚久。早在1887年,32岁的金蓉镜在嘉兴人陶模的直隶按察使任上担任幕僚,陶葆廉则一直随侍其父陶模在各地赴任。两人同龄同乡,又一起客居他乡,相与甚笃。

  陶葆廉的兄弟陶葆霖,同样与金蓉镜交好。1904年,两人携手干了一件彪炳史册的大事——筹款并捐书,在原鸳湖书院藏书的基础上,借用秀水县学堂校舍,创立中国近代最早的公共图书馆之一:嘉郡图书馆(嘉兴图书馆前身)。

  去年的“百廿嘉图 风华正茂”嘉兴市图书馆建馆120周年馆史展上,最前面一块展板上写着“‘嘉郡图书馆’……在创办过程中,陶葆霖、金蓉镜及嘉兴一府七县的士绅、藏书家纷纷捐书集款,甚至南浔的刘承干也捐赠图书。”

  这位刘承干,就是湖州嘉业堂藏书楼主人。

  位于南浔小莲庄的嘉业堂藏书十多万册,刘承干听说藏书同好金蓉镜等友人正发起筹建嘉郡图书馆,他第一时间积极响应、主动捐书,在20世纪初的社会变革中,为嘉兴公共文化事业的萌芽与兴起,出书出力。

  说起来刘承干是金蓉镜的子侄辈,金蓉镜与刘承干父亲刘锦藻是故交。清末实业家、南浔首富刘镛次子刘锦藻,在1911年时听说金蓉镜辞官回到嘉兴,立即与汤寿潜一起,邀请金蓉镜加入他们修建浙江铁路。

  当时,已近花甲之年的金蓉镜,很难再改变骨子里的老派文人性情,他不惯从商、难以投入实业。最令他感觉舒服与自在的,还是与遗老间的诗文往来。

  当时的王国维虽然比金蓉镜小22岁,但凭借素养和学识,赢得遗老圈一致尊重。金蓉镜给王国维去信,抬头“静安先生阁下”,谦逊地向他讨教学术考定知识,同时还期待王国维能评议一下他随信寄去的自家旧作,并“请鸿笔题词为幸”。在另一封抬头为“静安仁兄大人阁下”的去信中,金蓉镜欣喜万分地给王国维道贺:“知荣拜内直,喜跃万分”,1923年王国维被召为逊清帝溥仪南书房行走,年近古稀的金蓉镜幻想“亦见国势将转”。

  晚年金蓉镜应收藏家好友、湖州人周梦坡之邀,长居沪上周宅“晨风庐”。两人同好收藏与金石,金蓉镜看遍周宅历年收集珍藏,还应邀在藏品上加撰题识。在客居“晨风庐”期间,金蓉镜与周梦坡整理诗文、考订金石,兴之所至,也会合作完成山水画作。

  虽然子嗣艰难、妻先丧,但金蓉镜人到晚年,能与知交相互交流共同所好,平淡清净度日,对于深谙佛理因缘而豁达的他来说,也不失为老有所为而晚境不薄。

  清末藏书家、湖南人叶德辉曾有诗“《怀人》之十五”描写金蓉镜,“低头止拜王闿运,辣手偏杀禹之谟。方知学佛谈空者,心不可测胆亦粗”,诗中所述革命者禹之谟,被清廷州牧金蓉镜处死。在清末,崇尚传统价值观的金蓉镜同样希望民族复兴、建立理想社会,但他支持渐进式改良、反感激烈的革命手段,不可避免地与革命党人产生思想上的矛盾。

  叶德辉作为湖南同乡,同情湖南人禹之谟,但叶德辉与金蓉镜一样深受儒家思想影响,都是以藏书保存文脉为己任的旧式文人,有相似的三观与政治立场,都是旧道德与旧秩序的维护者。

  1929年,74岁的金蓉镜做了一个梦,跟好友周梦坡说预知寿尽要回嘉兴。周梦坡劝他梦当不得真,只是苦留不住,金蓉镜回家数日后即过世。他在生前为了告慰爱子夭亡而悲伤的续弦,过继了这位妻子的外甥作为后嗣。但他逝后,金氏兄弟却不认“外姓”子嗣,指定金蓉镜侄子为继嗣,他毕生维护的宗法秩序,剥夺了他自由选择继嗣子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