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杰
岁末,挑檐下,母亲坐在老旧的竹椅上,晒着太阳。我搬来一张长凳,坐到母亲身旁。
我与母亲聊着家常。母亲感慨,又到年末了,自己又老一岁。我赶忙告诉母亲,她一点都不老。可眼前的现实却无比残酷。母亲年纪尚不到六十,头发却已在岁月无情的侵蚀下变得花白,这让我不禁感叹时光它丝毫不留情面。
母亲问我是否知道她的年纪,我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母亲略显惊讶,却还是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年纪的?”“六岁的时候。”
这一次,母亲对于我的回答更加诧异了几分,没想到我还是毛头小孩的时候,便已经知道她的年纪。
记得我六岁那年,和母亲去舅祖父家拜年。那天恰好是倾盆大雨,好在舅祖父家与我家隔得不远,也就两百米路。那时候,乡下没有座机电话,更没有手机,拜年无法提前打个招呼。来往的亲戚众多,祖父有九个兄妹,父亲又是三兄弟,如此一来,我家拜年走亲戚通常要走到年十五才真正走完。
母亲让我在鞋子外套上塑料袋并系紧,随后,我紧紧挨着母亲,母亲撑着棕色的伞,我俩走在泥泞的路上。冬雨斜斜地从雨伞一侧打到我的脸上,冻得我直发抖,寒风又将原本就破了两个小洞的雨伞吹得摇摇欲坠。母亲尽可能护着我的脸,让我少受点风寒。
片刻后,我们走到了舅祖父家。我的衣衫并未沾染多少冬雨,而母亲衣衫的肩膀处和袖口显然被淋湿了。母亲赶忙在舅祖父家的屋檐下抖了抖身上的雨滴。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然后将塑料袋脱掉,放在门口。
跨过舅祖父家并不高的木质门槛,只见泥地面上摆放着不下三十个工具,有水桶、脸盆、大碗、漆桶等,它们排着长队。雨水从屋顶的缝隙中滴答滴答地落在这些工具上面。三十多个接水的工具如同是在开会一般,滴答声此起彼伏。
舅祖父还在屋内忙活,而舅祖母在帮忙调整这些“开会”的工具位置,她抬头之间看到我和母亲来拜年,怪不好意思的,说今天下大雨,没想到我和母亲还是来了。
我家有拜年顺序的规矩。年初一到年初十拜年走亲戚的顺序是固定的。我是从父亲、母亲身上学习的,而父亲他们则是从祖父那辈人身上传承下来的。
母亲与舅祖母寒暄几句后,我们三人绕过这排“开会”的工具。我踮起脚尖,生怕不小心踢掉或踩翻了它们。舅祖母看到我的样子,慈祥地笑了笑。
舅祖父家虽然简陋,却打扫得十分干净。
舅祖母让我和母亲先坐着休息。没过一会儿,舅祖母便一手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红糖水递给我,另一手端着一杯茶水递给母亲。接着,她从凉橱里拿出瓜子、花生以及一碟自己炒制的南瓜子,一并放在桌上。
我双手捧着热腾腾的红糖水,喝着甜甜的味道。舅祖母让我们别客气,说着又抓了几把瓜子放在了我面前。
随后,舅祖母便回灶房开始忙活去了。我通过过廊看到舅祖母从天井房檐挂着的钩子上取下块酱肉,看样子是准备蒸酱肉了。相较于全国其他省份多是腊肉,酱肉算得上浙江特色,我也钟爱这股酱味。
那天,舅祖父家只有他和舅祖母两人,家中其他人也出去拜年了。
片刻后,舅祖父端着一盘又一盘冒着热气的菜肴放到饭桌上,还跟我打了声招呼,说我又长高了。
刺毛宴球、酱肉炖笋、酱鸭、白斩鸡、白切肉、莴笋炒蛋……所有菜肴都端上来后,舅祖母和舅祖父也脱下围裙,洗了洗手,一同坐了过来。
舅祖父忽然提了一嘴,“娟妹,你今年还没到三十吧?看起来还是个小姑娘。”舅祖父的意思是母亲很腼腆,不太爱说话。母亲告诉舅祖父,“今年刚好三十了。”
也就是那一年,我彻彻底底记住了母亲的年纪。
冬日的暖阳下,我跟母亲说起这事,她眼睛望着远方的竹林,许久没有眨眼,恍若时光就在这竹林沙沙的声响中悄然溜走。她很是怀念,她怀念舅祖父、舅祖母,还有她已经逝去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