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小时候苦,没啥好吃的,但鱼多。鱼是老天爷赏的,下雨时河里的鱼游到沟里,我拿个网去捉,半桶!不大,拎回家,放几滴油一煎,喷香!一大碗小鱼过三碗饭!”
■姚孝平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弄年货,腌蹄髈打年糕做米酒,热气香气弥漫。村坊上的五爷爷,自老伴去世后,一直独居。一个人也是一个家,同样得过年。他的年货,每年都是腌鱼。简单,却也精心准备。
笑眯眯的五爷爷,从镇上买来几条肥大的草鱼,一条足有七斤重。吃过午饭,淘气的阳光照在他紫酱色的瘦脸上,他挽起袖子,刮鳞剖洗,噼噼啪啪切段。然后在一个小缸底上撒一层盐,放进一段鱼,撒一把盐,摩挲着,如此反复操作。
过两天,他把鱼块拿出,取一把残存着清香的稻草,两头系细绳,中间拱起,将鱼块塞进去,吊在屋内的细钩上。
离除夕还有五六天时,五爷爷从稻草里拿出鱼块,用挂着米色种田绳的大头针串成一排鱼块,系在屋檐下一根竹竿生锈的铁钩上。满满一竹竿腌鱼,在风中摇曳。冬日的冷风一点点将鱼块里残存的水分挤干,鱼块变硬变黑,粗长的鱼骨仿佛要钻出来了。几只小猫抬头紧盯,又无法够着,只好用绵长的叫声表达遗憾。五爷爷见了,低头喝口浓茶,抬头嘿嘿地笑。
五爷爷最喜欢吃鱼。他从小就喜欢吃鱼,也会吃鱼,刺再多再细的鲫鱼,吃起来如同嚼菜。有次闲聊时,他说:“我小时候苦,没啥好吃的,但鱼多。鱼是老天爷赏的,下雨时河里的鱼游到沟里,我拿个网去捉,半桶!不大,拎回家,放几滴油一煎,喷香!一大碗小鱼过三碗饭!”听得众人口水都要流出来。
新年里,五爷爷从铁钩上扯下一块鱼肉,倒入黄酒,撒上姜末细葱,洒一小勺菜油,放蒸架上蒸。他喝口黄酒,嘬一口咸鱼,脸上露着笑容,喉咙发出拖长了声调的“啊”的舒爽声。
一次五爷爷请我爷爷喝酒,回家后爷爷对那碗咸鱼念念不忘,一个劲念叨“泛着肉味的咸香”——尽管他只吃了一小块。爷爷把五爷爷的腌鱼比方得美味无比,但奶奶不会做腌鱼,爱喝酒的爷爷只能一声叹息。幼小的我听在了心里。
隔天午后,五爷爷家的门紧闭着。我拿把小刀,走近五爷爷家,又退出几步,把刀藏背后,转几圈,见没人,迅速猫腰靠近竹竿,蹲下,抬头,用小刀使劲切鱼块。怎奈鱼块风干了,切了好一会才取下一点点。“嘎吱”一响,里面传出咳嗽声,竹竿剧烈晃动,我捏紧鱼飞奔回家。晚饭时,我把那一点腌鱼端到爷爷面前:“爷爷,过酒!五爷爷家的。”爷爷一口吞下,半碗黄酒一饮而尽。
也有不少村民拿自家的咸肉、年糕换几块五爷爷的腌鱼。他们吃完,赞叹不已,都说五爷爷肯定有秘方。有的直接问他,五爷爷呵呵一笑,不答。五爷爷每天洗一块,蒸一小碗,配中午晚上各一碗黄酒。一竹竿的腌鱼,他一直吃到近清明。
世间很多美味藏在不起眼的地方,出自乡间普通人。如今,五爷爷走了,连同他腌鱼的技巧。有人说,五爷爷肯定有秘方,不然为啥别人做不出这么好的味道。也有人说,能有啥秘方,是你自己就是只饿了的馋猫,看见鱼腥了。
暖阳下,新年里的村民聚集在五爷爷的空屋前闲聊,发出阵阵欢声笑语。微风吹拂,五爷爷家屋檐下暗黄的空竹竿不经意间摇动起来,前后晃了几下,发出轻轻的嘎吱声,像在呼喊什么。
(作者系嘉兴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