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2-18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嘉兴日报

我在北极村看雪

日期:01-24
字号:
版面:第07版:江南周末       上一篇    下一篇

  午后的雪地多么安静。人们走在上面,就像走近光线明亮的屋子,就像走到当年的梦境里。

  

  ■草 白

  

  夜里,更容易感到雪的存在。

  此刻,我的房前屋后都是雪。我看不见它,但它们在那里。只要打开门,推开窗,它们就会迎面扑来。在漠河,在北极村,有三种雪:最后一次落下的雪,落在最里面的雪,以及所有时间深处的积雪。

  屋顶上,有千层蛋糕似的雪。有多少道褶皱,就有多少场雪。雪似粉尘似细沙,颗粒分明,绝非江南地区常见的攥雪成冰。那些雪绝不会变成冰,它们始终是雪。还有冻梨、冻柿子、冻草莓——人们把水果变成雪,把最北的邮局寄出的信变成雪,把明信片上最后一句话听成雪。大街上,看雪的人,带着哈气走来走去,那些哈气,最终也会凝结成雪。白雪覆盖的地方,有三棵树站在那里:落叶松,白桦,杨树。而它们身上,干干净净,没有雪。

  在北极村,从冬天的第一场雪到最后一场,都堆在屋顶上。清清楚楚,界限分明。每一场绝不与上一场相混淆。雪有自己的语言和规则,也有自己的厚度和累积方式。我宁愿相信世界留给我们这样一个村庄,是为了安慰我们,就像童话对所有想要回到童年的人的安慰。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人迹罕至,肃穆的寂静统治着这一片雪野。食物被藏在雪地里,山楂果插在雪上,冻梨和冻柿子像石头一样坚硬。为了犒劳寒冷中苦苦坚守的人,极光会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出现,看到的人像得了荣耀和慰藉。更多的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次。

  在这里,一年有七八个月都在下雪。皑皑白雪覆盖广袤大地。雪像雕塑一样被固定下来。我无数次地写过雪,并写下《童年不会消失》一书。此行,我带着它,更是为了寻找它。雪是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部分。黑色书脊半掩在白雪深处,提灯女孩恍惚的笑脸,落在雪影里。

  一年年过去,北极村北洛咖啡馆的老板,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极村人,一直想要离开这里。他抱怨说,这里太冷了,人们除了待在屋子里,哪里也去不了。说这些话时,窗外的通江街上,白雪堆积在街面两侧,松树的影子隐在雪野里,一只灰黄色的雪鹀停在黝黑的树枝上,很快又飞走了。

  我走到“木刻楞”房子外面,阳光照在雪地、白桦木所围的栅栏及松树上,眼前所见的一切像是被镀上一层闪耀的金边。而人们在屋子里烧火,白日的房屋也好似在睡梦中,烟囱在代替它呼吸。闻着夹杂凛冽寒气的烟火炭香,寒冷就此被吸进体内,呼气变成头发和睫毛上的霜花,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

  那日午后,我一直走到白雪覆盖的河边,河与大地的界限早已消失。脚下积雪嘎吱作响。雪地无所隐藏,将一切和盘托出。这时,我看见一匹枣红马站在那里。它的眼睛像湖泊,毛发来自落日余晖。在马的身旁,有一群肥胖的鸽子和三只机敏的小兔。它们以眼神、声音、扑扇的翅膀,彼此沟通,却将我摒弃在世界之外。午后的雪地多么安静。人们走在上面,就像走近光线明亮的屋子,就像走到当年的梦境里。

  入夜前,我在一家超市门口买到一枚黑硬的冻梨,一小时后,梨子被暖气管解冻了。我的嘴里塞满酸甜间杂的味道,被寒冷发酵而成的味道。怎么会是这样?我感到诧异,又分明觉得熟悉。之后,我又品尝了冻柿子、冻草莓、冻黄桃,这些被寒冷“蹂躏”过的食物,总让人依稀想起什么。我以为一旦抵达一个有雪的地方,就能将那种感觉唤回,未曾想还是食物做了引领。想起童年雪天里吃过的苹果,被寒冷光顾过的食物,在平时的香气四溢之外,又添加了别样的况味。

  冻梨将和这里的雪,一起留在我的记忆深处。不断被扩充和添加的记忆,就像雪地,它的边界正被寒冷拓宽。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