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种玉
南湖区新篁老镇西原本有座山,叫怀山。怀山及怀山周边,本地人称之为“怀山头”。我的童年是在怀山头度过的。
怀山,其实只是一个约三层楼高的土丘。只因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山顶建有一座三层砖砌的瞭望台,瞭望台顶部又搭有一个十余米高的木制框架式的旗杆,高耸入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怀山瞭望台便是新篁的地标建筑,在这一马平川的嘉禾平原,这个制高点远远就能望到。
怀山东北麓是酱园的晒场与库房。紧挨着酱园晒场围墙那两进三间平房和一个小院子,便是我家的老宅,我祖母独自住在那儿。东南一间是祖母的工房,安放着她劳作的工具及地头收获的农产品,更是她养蚕的处所。东北一间是卧室,西北一间是厨房,大门开在这一间北面临河的墙上。
怀山北麓至老宅西墙,那一块由祖母开垦的约半亩的土地上,栽种着成片的桑树,间种着毛豆、蚕豆或棉花,边角地头还种上各种时令蔬菜。
祖母本姓金,娘家在海盐县元通(今望海)金家村,自小嫁到夫家,即被送去学打纸的手艺。所谓“打纸”,就是用木槌捶击一把用细麻绳吊着的刀,把一叠叠约一寸半见方的黄纸加工成可用于祭奠的祭品。学业期满后,祖母就在家里专为店家加工,兢兢业业,经常劳作到深夜。祖母身材瘦小,筋骨硬朗,头上绾着发髻,腰间整日系着土布的围裙。少时虽缠过脚,终因半途而废,挑担行走依然能健步如飞,是干农活做家务的行家里手。祖母年轻守寡,有赖她这种刻苦耐劳的精神,好不容易养活了她的两个孩子——我的父亲与叔父,并且培养他俩念了5年书。当他俩13岁时,又送礼又送菜的,好说歹说托人先后送他俩分别去了上海的辛庄与周浦当学徒,讨生话。
父母婚后,祖母又千方百计给筹集本钱,让他俩在镇东街闵家湾开设一爿小烟纸店。1945年我的降生为全家带来了欢乐,祖母不但经营着我们的一日三餐,还日夜照看着我。年幼的我,经常在怀山头祖母的打纸声中进入甜蜜的梦乡。
祖母视我为掌上明珠,决不让我有半点闪失与伤害。然而,调皮的我,竟让背着我快步前行的祖母重重地摔了一跤,致使她左手大拇指指甲断裂,需开刀将整个指甲除去。十指连心!依然清晰记得祖母手术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大滴大滴掉泪的情景。我不知道,父母让年幼的我来到手术的现场,是要惩罚我还是要教训我。然而,此生一旦做了亏心事,耳畔总会响起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令我自责与自省。
叔父叔母在平湖成的家,膝下无子,对我倍加宠爱。每次回老家,都会带给我一辆内有机械装置的不同型号的小汽车。那可是我童年的至爱!车按在平地上“呼呼”滑两下,会前行很长的一段路;在大门上“呼呼”两下,令祖母乐不可支,知道有人要进门,还知道来者是谁。
祖母1964年病逝,享年67岁。之后父母在此居住。1967年翻建东南那一间作我的新房,院子里植有一棵桂花树和一棵蜡梅树,满院的花花草草。1969年年初四,我们在新房举行了婚礼,之后每年春节全家都会在此小住几天。儿子晓军与晓健兄弟俩一放假就吵着要来怀山头老家,与祖父祖母在一起,共同度过人生美好的时光。1991年,我将体弱多病的父母接来平湖,老宅四千元卖给了新篁供销社。
怀山的称谓有好几个版本,也有唤作槐山、华山和瓦山的。怀山的成形也有多种说法。自小听长辈说,山古已有之,满山生长着高大的槐树,人们便称之为“槐山”。1963年,我在嘉兴一中上高三时所作的游记,便以《游槐山记》命名。“三月,春和景明,我以急切的心情历阶而上。小路蜿蜒,两旁景色迷人。绕过成片新植的松树林,不觉已登临山顶。”“头顶那瓦蓝瓦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东方乍浦的群山像谁用紫色的画笔在天地之际抹上几条道道。西面硖石的东山、西山和山顶的宝塔,在白云深处时隐时现,飘然欲动。”这篇作文得了“90”的高分,5处圈上了红圈圈。还清晰记得恩师卜炎庆先生在作文讲评课上范读我作文时那兴奋的神情。作文的总评更是给了我充分的肯定与莫大的鼓励:“这篇游记词句优美感情充沛,能把写景与抒情紧紧结合起来。这样认真的写作态度,写作水平肯定可以迅速提高。”
2015年4月初,我与老伴返乡扫墓,但见怀山已夷为平地。老屋的门开着,我们径直进门,有一户外来打工者住着。屋内屋外堆满了杂物,屋子显得十分陈旧与低矮,院子里全然不见树和花的踪影。去年4月初,儿子晓健陪我再次寻访老宅,那三间老屋居然也已夷为平地。登上围墙外的水泥板朝里张望,但见杂草丛生,一片芜杂,我俩皆伤感不已。
如今,流泉桥南堍墙上有一块颇大的“华山路”路牌。沿河向西住户的大门上都贴着一块“华山路”的蓝色门牌。想必这座山这个路名,应该是经由地方志专家考证、有关部门核准的吧!
近年,晚辈们称这个业已消失的土丘为“瓦山”,以为那是1938年10月日寇火烧新篁三天三夜由全镇废墟上的瓦砾堆积而成的。然而,年迈的我,则由衷地唤此山为“怀山”。一个“怀”字,寄托着游子对故土和亲人深深的怀念。
(作者系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