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升
那天,我再次去沈荡。
三十年前离开沈荡时,他没走,并对我说,以后若来沈荡,你总得有个喝茶聊天落脚的地方吧。
然而这一别,我再没遇见他。离开那几年,虽没有联系方式,却不时想起他。离开他十多年间我曾两次去沈荡,满怀希望,可每一次都没打听到庞生的消息。后来我又去找寻过,还是不见。一天晚上,在梦里见到庞生,像有什么在撩拨我的神经,这让我燃起了继续寻找他的信心。
许多黑白图片在记忆的十字路口聚集,而我迫切想知道的是庞生的实际去向。
我站在沈荡老街的几个弄堂口胡思乱想,一个我们以前叫它米厂的地方,现在叫谷仓,成了网红打卡地。我和庞生以前在那里转悠,有几次躲在粮仓的背后,给在空旷的水泥地上觅食的鸟儿们设置陷阱。现在,鸟飞走了,人也没找着。
许多年以后的沈荡,其发展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这样的改变让人始料不及。在这以前,老镇的许多原住民似乎不愿直面现实而进行某种选择,从小镇往大城走,他们的迁徙是否为后来的发展留下了遐想空间?现在镇上许多的新脸孔让我感觉自己是外乡人,难不成庞生后来也加入了远走高飞的队伍?
多年以前的那几次回访,我几乎跑遍了整个老镇都没庞生的影子。后来遇到两位有些面熟的人,一个说他不见好几年了,一个压低声音说,死了。我问怎么死的?那人说,得什么病。
庞生是我同学,他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我曾问他为什么不念书了,他说妈久病在床,要照顾,没时间上学。有一次又在街上遇见他,他掏出来一首诗给我看,我拿着纸,这是我第一次读这样的诗:《宽恕》/我在暗夜里游荡/所有的手触不到我身体/我不知道宽恕谁懂/躲在内心的最深处/让我飞吧/把母亲带上/还有书本/游进黑暗的课堂……字迹歪斜,我说你写的?他朝我笑了笑。当初都只有十几岁,我感觉庞生比我有想象力。后来许多年里,我俩的友谊没断,他后来进工厂,当起了工人。
我在老镇的街头梦游般走动,感觉似乎年轻了些。在一些潜意识里,我觉得人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寻找另一些活着的人。许多陌生的脸在眼前晃过,我竭力在脑际中搜寻彼时旧识。走到西市梅史堰附近,远远望见一人坐在小洋桥的桥栏上,像是庞生,我捷步朝小洋桥走去,喊了一声,那人突然不见了。以前我俩曾一起抚摸桥栅栏,这栅栏像一只只小碗,建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小洋桥听老人们说还是外国人设计的,所以人们一直叫它小洋桥。我又伸手去摸那些小碗,记得我俩曾这样数这些水泥碗,刚才的我定是出现某种幻觉。
我信步走到三官堂附近,见到两口井,这是我读小学时常路过的地方,人们都叫它双井,我和庞生常常同时把头探到井口,照照脸颊。庞生告诉我,这附近有一排小楼,里面住着一些很体面的人,有派出所所长、医生,有当过营长的退伍军人。他说还有一个文化站的老杨,由于书籍都封存着,他无事可做,整天在街上闲逛,但多半是看别人下棋,他平时最大的工作就是更换镇上那些宣传橱窗里的画报,把《红灯记》替换成《杜鹃山》。
一次他又跟我说,带你去一个地方看正版书。我俩来到一个围墙边,互相帮忙翻了进去,里面杂草丛生。来到一个窗口,里面杂乱堆放着许多书。庞生好像熟悉这地方,他轻轻转到一扇门前,挂锁一拉就开了。那天我头一次看到了《史记》《儒林外史》《红楼梦》,还有一些外国文学,庞生朝我诡谲一笑往怀里揣了一本《镜花缘》,我拿起一本积满灰尘的《高老头》藏进怀里,曾记得还是傅雷先生的译作。
现在,我在记忆的书页里寻觅庞生,他却仍杳无音讯。
我不知道找不到庞生的原因,但又似乎明白了什么。其实,我已深陷在与庞生一起生活过的沈荡老镇的每个角落,一座老桥、一堵老墙根、一棵老树,哪怕是路旁一块瓦片,似乎都在细语什么。
其实,庞生就在那些地方等我。
(作者系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