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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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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嘉兴日报

我在嘉兴修艺术品

日期: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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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05版:江南周末       上一篇    下一篇

  

  ■记者 王佳欢 黄智翀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在海盐北大街J.A艺术品保护与修复工作室里,一盏专业无影灯的灯光静静打在工作台上。安粟正俯身对着一幅油画进行修复,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取化学试剂,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画作表面,动作轻柔而专注。“修复师必须认真负责地对待每一件作品,投入全部的精力,尽己所能地去修复它。”

  作为中国最早一批专业的国际艺术品修复师,安粟和丈夫贾鹏的名字在业内广受敬重,他们是浦东美术馆、余德耀美术馆、顺德和美术馆、德基艺术博物馆、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英国泰特美术馆、西班牙巴塞罗那米罗基金会、美国洛杉矶郡艺术馆等多家艺术机构公认的艺术品保护与修复专家。2024年,这对“国际艺术品医生”选择落户海盐,在这里开设了他们的第五间工作室。

  安粟的父亲,正是海盐籍著名油画家朱乃正。

  

  每当谈及父亲朱乃正,安粟的眼中总是闪耀着敬意与温情。

  朱乃正生于1935年11月,1958年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师承吴作人、艾中信、王式廓等名家。1959年春,他被分配到青海省工作。在那片辽阔的高原上,度过了21年光阴。正是这段经历,让这位江南画家的艺术风格发生了质的蜕变。

  “父亲是个很坚韧的人,那个年代很多人都坚持不下去,但父亲凭借着对艺术的热爱,在最艰难的时期坚持了下来。”安粟回忆道,“那时候不能画油画,他就练书法,最终练就了一手好字。青海的经历让他的艺术风格既保留了江南的细腻又融入了西北的博大与雄浑。”

  在中国油画史上,朱乃正以真诚而豪放的画风著称,他的代表作《春华秋实》《国魂·屈原颂》《新曼巴》《金色的季节》《青海长云》等,都在全国性美展中获奖,并被中国美术馆等重要艺术机构收藏。除油画外,他还精通书法、水墨画及篆刻、诗文,正如业界评价的:“钟灵毓秀与豪放朴厚对立统一、奇妙融和,造就出独一无二的朱乃正。”

  然而,他的女儿安粟却在艺术与现实之间走出了一条独特的人生道路。

  四岁时,安粟被送到北京由姨妈照料,父母仍在青海工作。这种早期的分离,培养出她独立坚韧的性格。“我爸妈从小就不惯着我。从八岁开始,我就会做饭。上初中后,每天早上5点起床,自己准备饭菜带去上学。”

  12岁那年,安粟终于在北京与父母团聚,开始跟随父亲学画画。“父亲的教导方式很特别,他不会直接告诉我该怎么画,而是让我先自己尝试。只有当我实在不明白时,才去请教他。他希望我能通过感觉去理解事物,而不是形成固定的套路。”

  尽管安粟的绘画天赋得到父亲肯定,但她选择了一条令人意外的道路——参军入伍。“那时候我很叛逆,但又向往军人的那种正气,当时为了当兵没少跟家里折腾。”最终,年轻的安粟如愿成为一名军人,“我喜欢部队那种有条理、有管理、比较规律的生活。可能我小时候散漫惯了,反倒向往一种被规范的环境。”

  即便常与父母分离,朱乃正依然通过书信指导女儿学习绘画。“他常常给我写很长的信,在信中画上一些小草稿,比如军衣、军帽、军用书包,这样来引导我学习画画。这些信现在想来都是很珍贵的回忆。”在部队期间,安粟逐渐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离开家之后,我更理解父母的不容易,也应该为他们争口气。”于是她决定继续深造,重返校园攻读美术专业。

  1999年夏天,北京徐悲鸿纪念馆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法国卢浮宫的修复师,当时还在求学的安粟作为助手参与了徐悲鸿《徯我后》修复项目,“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修复这个领域,法国修复师很认可我的工作,我发现自己特别适合这份工作。整个修复过程非常新奇,而且很有成就感。从那一刻起,我的人生轨迹开始了新的转向。”

  

  “从那一刻起,我的人生轨迹开始了新的转向”

  

  “填补国内的空白”

  

  世纪之交的中国,正值经济高速发展期,艺术品市场随之蓬勃发展。

  面对国内艺术品修复领域的巨大空白,朱乃正、安玉英夫妇看到了女儿与这份工作的独特契合度,便支持她与爱人、毕业于中央美院油画专业的贾鹏一同出国深造。“填补国内的空白”成了两位长者对这对年轻人的期望。

  怀揣梦想,安粟和贾鹏踏上了法国求学之路,进入法国阿维尼翁高等艺术学院攻读绘画艺术品保护与修复专业。原本以为凭借中央美院的学历背景可以直接跨入高年级学习,现实却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油画本科毕业再读文化遗产保护与修复等同于换学科学习。”贾鹏说,“这个跟我们之前学的美术创作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学科。”最终,这对留学生不得不从本科一年级重新开始学。

  在法国的学习并不轻松。除了要攻克艺术史、人类学、博物馆学等专业课程,最令这对艺术生头疼的是物理、化学。“我们都是美院附中出身,高中基本没怎么学过物理、化学,再加上用外语上课,真是难上加难。”

  同时,生活压力也随之而来。尽管家境优渥,但为了培养独立品格,安粟的父母坚持让孩子自食其力。为了维持生计,这对年轻人曾在巴黎街头作画谋生,还当过导游。“现在回想,那段经历让我们迅速成长。”

  在专业学习中,法国独特的教育体系为他们打开了新的视野。学校会从法国地区当代艺术基金调配原作供学生修复。“这些都是原作,不是复制品。”贾鹏说,“有时巨幅画作因为损毁严重,需要好几届学生接力修复,最后可能几年才能完成。”这种珍贵的实践经验为他们日后的职业生涯奠定了基础。

  在贾鹏看来,修复工作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们得以零距离接触艺术大师的作品,甚至深入了解画作的内部结构,这为他们的艺术认知开启了全新维度。

  “中国的油画毕竟是一种外来的艺术形式,它与中国传统绘画的体系有着根本的不同。”他解释说,“2000年以前的国内美术生是很难见到太多原作的,但现在通过修复工作,我几乎天天与原作打交道,能够近距离观察大师们是如何创作的,这些都是极为难得的学习机会。”

  经过五年严格的专业训练,他们掌握了先进的艺术品保护与修复理念和技术,顺利毕业并成为了获得法国博物馆批准资质的文化遗产保护修复专业人员。

  

  2006年,因母亲患病,安粟率先回国。2007年,她在北京开设首家工作室,正式开启了艺术品修复的创业征程。

  初期困难重重,最基本的场地问题就让他们伤透了脑筋。最初他们在北京家里进行修复工作,后来租用工作室,却因拆迁等原因频繁搬迁,贾鹏回忆道:“那时候一年要搬五六次家。”

  作为受过严格专业训练的修复师,他们始终遵循科学规范的工作流程。“就像去医院一样。”贾鹏打比方说,“首先要挂号,我们要做登记,了解基础信息。然后是体检,也就是状况检查,了解画作的结构和病态。之后作出评估,针对特性制定修复方案,最后才进行实际修复。”

  然而,早期的国内艺术品市场对保护和修复的认识还很浅薄。“常常是拍卖前一周才找到我们,要求立即修复,但有些画至少需要几周的修复时间。”贾鹏谈及当时的市场还没有形成统一的行业标准,无论是修复规范、收费标准还是工期要求,都处于一个相对混乱的状态。在欧洲,艺术品修复按小时收费,但这种模式在中国行不通,“一算这时间就把人吓跑了。”

  他们不得不在欧洲标准和中国实际情况之间寻找平衡点,但在修复原则上,他们有自己的坚持。“有藏家想让我们把作品修得看不出痕迹,跟新的一样。”贾鹏说,“但这违背了修复的基本原则。我们要做的是阻止作品已存在的损坏继续发展,而不是抹去它的历史痕迹。修复不是让40岁的人回到18岁。”

  在具体修复工作中,他们严格遵循着国际通行的三大基本原则。“无论是可移动还是不可移动的文化遗产,这些原则都是必须遵循的。”贾鹏解释道,第一个原则是可逆性,即修复所用的材料必须能够在将来可以被“轻易”移除,不能与原始材料融为一体,以免对原作造成永久性影响。第二个原则是可识别性,比如在油画修复中的补色工作,补上去的颜色要在30至50厘米范围内可识别,让人知道这是后期修复的部分。当然,从远处观看时,这些修复处理会与整体画面自然融合。第三个原则是最小干预,就是哪里损坏修复哪里,不对完好的部分进行干预,否则就变成了翻新而不是修复。

  贾鹏解释道,通常艺术品的损坏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先天性问题,源自艺术家创作时的材料选择和工艺处理。“艺术家创作时是用激情和直觉来工作的,不会考虑材质之间能否完美接合。我们的工作就是要通过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手段,在保护作品的同时,不能抹杀艺术家的创作意图和方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后天保存不当导致的损坏,如环境湿度、温度控制不当,搬运过程中的意外损伤等。对这些作品,贾鹏总是觉得很遗憾。“我见过因为叉车司机操作失误,叉进装画的箱子,导致这幅画出现了20厘米的破损。那是一幅很年轻的作品,才完成一年,遇到这样的事非常可惜。虽然通过修复可以阻止进一步损坏,但已经无法让它恢复如初。”正是基于这种不可逆性,他特别强调预防性保护的重要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特别强调文物和艺术品的预防性保护,因为一旦发生损坏就无法挽回了。”

  在海盐的工作室里,安粟和贾鹏的日程总是被各种“病人”塞得满满当当。“我的手机每天都在处理来自不同艺术机构的问题。”贾鹏笑言自己像个物业管理员,“一会儿这边水管堵了,一会儿那边墙皮掉了。”

  这种幽默的比喻背后,是他们对工作的严谨态度。安粟说,父亲的性格品质也深深影响着她,“我属于比较较劲的性格,如果这张画有难度,我就一定要迎难而上,把它修好。”

  他们修复过的作品中,徐悲鸿油画《妇人倚窗图》是最具挑战性的作品之一。“眼睛区域的光油层化学清洗,我就做了几十遍。因为作品整体已经老化,不能用太强的试剂配比去洗,怕损坏画作,所以只能用温和的试剂,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溶解光油,我整整洗了40多遍。”安粟回忆道。

  从2020年开始,他们的事业迎来了重要转折。当时,很多国际展览无法派人来华,他们成为了连接中外艺术机构的重要纽带。“那时候我们几乎是按照国外各个时区在工作,要随时待命,确保展品的安全。”贾鹏回忆说,“我们为上海重要国际展览提供了保护和修复服务。我记得有一年夏天,上海开的十个展览中有八个都是我们负责展品保护工作的。”

  工作量的增加促使他们扩大规模。目前,他们在北京、上海、广东顺德、深圳、浙江海盐都设有独立和合作的工作室。每个工作室都有自己的特点和优势,比如上海工作室主要服务于保税国际艺术品,在顺德则是与和美术馆深度合作的修复中心。

  在见证并参与了中国艺术品修复行业从无到有的发展历程中,他们也深感国内在这个领域的人才匮乏。作为广州美术学院文物保护与修复专业的学科带头人,贾鹏一直致力于推动这个领域的人才培养,“我们的本科教育内容非常丰富,从艺术品的制作、临摹,到物理、化学,再到运用科学仪器的监测分析,样样都要掌握。我们不是一个单纯培养操作技能的专业,我们要先培养判断力和逻辑思维能力。学生们需要掌握艺术史知识、材料科学基本原理,以及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知识。”

  近年来,艺术品保护与修复的重要性日益凸显。“现在很多收藏机构都建立了自己的艺术资产部门,艺术品不仅仅是装饰品,而是一种重要的文化财产。”贾鹏说,“这让我们的工作变得越来越重要。”

  2023年,他们迎来了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项目:大道无极——赵无极百年回顾特展。这场作为杭州第19届亚运会文化项目和2024中法文化旅游年项目的大型展览,是迄今亚洲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赵无极艺术展。“我们负责了200多件来自世界各地的展品的保护工作。”贾鹏介绍说,“这些作品来自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法国国家造型艺术中心、赛努奇博物馆、新加坡国家美术馆、香港M+博物馆等世界各地重要收藏机构,以及全球各地的私人藏家。其中,我们还为法国大使馆对法国政府的藏品进行了专门的修复。”这个项目的圆满完成,再次证明了他们在国际艺术品保护与修复领域的专业造诣。

  

  “修复不是让40岁的人回到18岁”

  

  “海盐是一个能让人静下心来的地方”

  

  对安粟来说,海盐是她父亲朱乃正的家乡,童年时父亲经常带她回来小住。多年后,当她和贾鹏在上海工作之余来此休憩,重新爱上了这座小城的安逸与静谧。

  “海盐给我们的感觉很像我们在法国的生活。这里小而便捷、整洁安逸,是一个能让人静下心来的地方。”在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待久了的安粟,感到些许疲惫,“这种大城市你可以工作,但是你不能休息。”

  2022年春节,他们在海盐置家。次年开始筹建工作室。

  对贾鹏来说,选择海盐既是情感使然,也是“战略”考量,“海盐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苏浙沪地区的藏家和收藏机构非常多,这里是最理想的工作基地。”

  2024年7月,海盐工作室正式启用。贾鹏打算把长三角地区的修复中心设在海盐,并将修复的研究成果转化为展览的形式呈现出来。“考虑到朱乃正先生是中央美院教授,更是中国油画第三代的代表人物,我们希望以此为契机,围绕中国油画发展史,把更多有价值的展览引入海盐和浙江地区,丰富这里的文化活动。”

  他们计划每年在海盐举办一到两个修复主题展览。“今年我们要把徐悲鸿、戴泽和朱乃正三代油画家的修复研究展带到海盐,这是徐悲鸿的作品首次来到海盐。”贾鹏的语气中透着欣喜与期待。

  在人才培养方面,他们的目标同样长远而务实。贾鹏说:“我们的研究生会来这里实习和工作,同时我们也会与苏浙沪的院校开展联合教学。这不仅能带动整个区域在艺术品保护修复领域的发展,也能为收藏者和艺术机构提供更多保障,让大家能更有信心地参与艺术品收藏。”

  海盐工作室的墙上挂着一幅朱乃正的画作《神秘的青海湖》,仿佛在诉说着艺术家不灭的热情。而在画作之下,他的女儿和女婿正在为一件件艺术品注入新的生命力。

  “海盐的艺术文化氛围很不错,这里有张元济、张乐平、余华等文化名人。”安粟说,“我们希望能在这片热土上,为中国的文化遗产保护事业贡献一份力量。”

  

  贾鹏、安粟夫妇在海盐工作室

  

  2005年,安粟一家在法国合影

  

  贾鹏、安粟夫妇在工作中

  

  朱乃正作品《新曼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