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嘉兴日报

我真的在这里长大

日期:01-10
字号:
版面:第07版:江南周末       上一篇    下一篇

  

  ■李 米

  

  进入H村至少有三条路,其中两条小路从田间穿过。夏天时,我喜欢这两条小路,路边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这边是自由舒展的阔叶红烟,那边是壮硕而谦卑的早稻。而最具诱惑力的部分——空气里弥漫着丰富而迷人的味道,那是专属于夏天的味道,是无需分辨地域相当熟悉的童年味道。

  当然,我也喜欢第三条路。从车流如鲫的公路进入幽静的村路,路两边赫然是葱郁的水杉树。它们高大笔直得让人肃然起敬,好像没有它们,这条路就少了绿色屏障,更少了某种庄重的仪式感。没有水杉树的村路显然是不完整的。清晨和傍晚,阳光分别从东西两侧“瞄”过来,阳光那一侧,水杉树特别明亮耀眼,好像获得某种特别的眷顾——光的孩子,我的头脑里总是跳出这样的字句。树影被拉得又细又长,它们整齐安静仿佛一个个思考者。如果确有天使,我相信他们一定很喜欢在这光与影中捉迷藏。现在树与树的影子,光与光的影子,我看见了具象与抽象的融合。走在这样的路上,像走在钢琴的琴键上,每迈出一步,都恍若配合着一个音符。于是,一路漫行,我的心里满是跳跃的音符,那是光影下的怡然。

  如果说水杉林村路上的漫步是踏着音乐节拍,那么欢迎你进入下一个篇章——自然声控绿隧道。村路两侧香樟树多美呀,它们巨大的伞形树冠,在高空处相接,仿佛一团团绿色的云朵,翻滚着,不断向远处蔓延。走在这样的路上,你只看见绵延与幽深,仿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不,是你心里希望它永远也走不完。鸟鸣与蝉鸣,清风与细雨……我想起《绿山墙的安妮》《绿野仙踪》,她们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通向城堡的童话长廊?

  除了难忘的村路,H村还有一条令人难忘的河。河?对于江南小村来说,没有河才奇怪。然而对于一个长在北方干旱草原地区的我来说,河是我判定一个地域美否的重要参考指标。我的故乡遍布盐碱地,虽然有草场却并不丰美——方圆几十公里并没有自然水域。偶尔夏季雨大,田沟里水满溢,这就是我理解的“河”了。记得一年夏天连日阴雨,母亲撺掇父亲带我们一起去捕鱼。我们浩浩荡荡走了很远才来到一条涨水的壕沟前,母亲和父亲拉着一张大网,试探性地下水。他们一边拉着网,一边商量着怎么打鱼,显然打鱼对他们来说是相当陌生的技能。我们被反复要求只能呆在岸边看着。父母在齐腰深的河里来来回回,却根本没有任何收获。我们百无聊赖时,小表妹发现河岸边有很多小孔洞,她用手指头抠,竟意外拽上来一条泥鳅……瞬间,我们都来了精神,于是分散开来热热闹闹地开始挖泥鳅,这是仅有的关于河水与鱼的记忆。没有河水的童年是寂寞的。我记得邻居小伙伴儿,因为太想游泳了,下雨后积水的小泥沟他一个也不放过,一身泥浆地回家自然少不了一顿责骂。

  我喜欢H村的河,因为它还保有原始的样貌,比如布满青苔的旧石阶,歪向水边的老树,单薄得只容人和自行车通过的石桥……六年前,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过春天的泡桐花。在轻缓流动的河水旁,一株巨大的泡桐树斜倚河岸,它满身素雅的淡紫色花儿,旁若无人地悬垂下来,很是“蒙络摇缀,参差披拂”。同去的小姐妹忍不住惊呼,她说像紫色的瀑布,我说像可爱的胖女人揽镜自照,我们笑着。不得不说,开花的泡桐树,实在有一种盛大夺目的美!

  我眼前这条小河,甚至都没有一个具体的名字,但并不妨碍它的朴素与古老,安静与热烈。河北面屋舍前,一位老奶奶在轻轻捶打晒干的毛豆,她昨天也在捶打,接下来她会把它们放在簸箕里,簸一簸,再挑一挑。阳光在她半弯的背上,好像一直停在了那里,很多年。而河水里,头发花白的老人着高筒靴正洗着什么。很多年前,河水就这样轻缓流动着,日子也这样轻缓流动着。现在和以后,又会怎么样?带着这样的疑惑,我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一个人在院子里安静地骑自行车。在空荡荡的村落空荡荡的院子里,他停下来打量我,我也放慢脚步夸他“骑得真好”,他表情愉悦地慢慢骑走了。

  表面上,我漫行的都是别人的村庄,但我依然满怀着爱恋与珍惜,就像我曾在这里长大。或者,在另外一个平行时空里,我真的在这里长大。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约翰·巴勒斯说:“他已经把自己像种子似地撒播在这片土地上,而它将反映出自己的心境和感情;他与这片土地息息相关:砍那些树,他会流血;损坏那些山,他会痛苦。”这种深层的链接,无关眼睛和故乡,终究是“大地不属于人类,但是,人类却属于大地”的深情与热爱!

  (作者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