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嘉兴日报

风雅归处,嘉兴园林知多少? ◎撰文 陈 苏

日期:01-03
字号:
版面:第08版:江南周末       上一篇    下一篇

  

  烟雨迷离中的小桥流水,月光朦胧中的亭台楼阁,时光仿佛慢了下来。近水远山、曲径通幽,假山假水间自有真意;粉墙黛瓦、格子花窗,都是温柔的形状;暗香浮动、疏影横斜,百转千回中尽享宁静与美好。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在嘉兴,有哪些园林的春色流淌在岁月的长河中,又有哪些人或故事沉淀在时光的密语里?

  

  一段园林史·此地几兴废

  

  少伯曾居此,螺纹吐彩丝。

  一奁秋镜好,犹可照西施。

  宋代诗人张尧同《嘉禾百咏·范蠡湖》,将我们带到那个吴越争霸风云将歇的春秋,彼时,嘉兴刚开启文字记录史。相传,范蠡曾隐居嘉兴,城内因此有许多人文景观与范蠡、西施相关。当时,中国园林主流为皇家园林,嘉兴远离皇权中心,受战争制约,城池规模小,园林发展缓慢,初现萌芽。

  西晋永嘉之乱后,北人南迁,嘉兴人口充盈,经济文化得到发展。不过,战乱频仍的魏晋南北朝,文人士大夫寄情山水,崇尚隐逸生活,他们在自家宅院造园布景,私家园林雏形渐成。此时,佛教大兴,很多人“舍宅为寺”,如东塔寺是朱买臣的故宅。“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寺观园林也如雨后春笋。

  若说嘉兴园林发展还是在隋开运河之后的唐宋时期。一条大运河通贯南北,联结四方,嘉兴迎来第一个发展高潮。当时,鸳鸯湖畔有多处园林。相传,唐德宗贤相陆贽在放鹤洲建宅筑亭,称“鹤渚”;唐文宗时,宰相裴休在放鹤洲建别墅,称“裴岛”。

  吴越国时嘉兴已是浙北重镇,烟雨楼的兴建,带动鸳鸯湖畔园林的发展。北宋时,鸳鸯湖一带成为“网红”打卡地,东坡先生曾到此一游,“鸳鸯湖上月如水,夜半孤舟鸳鸯起”。

  更遑论宋室南迁后,嘉兴作为近畿大州,大批文人墨客定居嘉兴,私家园林从城内转向郊外,鸳鸯湖一带园林鳞次栉比。文人开始参与园林设计,注入将隐逸思想,熔铸诗画意趣,文人园林逐渐成熟,私家园林逐渐向模仿自然山水园过度。城外壕股塔四周,灯火万家,著名词人朱敦儒寓居嘉兴,将鸳鸯湖中的“裴岛”改名为“放鹤洲”。

  南宋淳熙年间的状元姚颖,在范蠡湖畔修筑园林,因仰慕陶朱公,便取名为景范庐。数十年后,岳飞之孙岳珂代理嘉兴知府,居于此,以金佗园为居所命名。此地园林几经兴废,在清代,嘉兴著名藏书家曹溶在金陀园旧址,建别业倦圃,时人称,“禾之园有山水可观者遂以是为甲”。倦圃传承有续,此后又数次变迁,如铁舟园、陈园等。

  宋代虽然商业发达,却不是所有人都富甲天下,也不是人人都实现了“园林自由”,此时,在鸳鸯湖周边,运河等水域附近,开始出现公共园林萌芽。

  宋元以来,嘉兴经济领跑全国,明清两代经济、文化快速发展,一直到清代太平天国之前,嘉兴园林进入全盛时期。特别是明代嘉兴繁华如日中天,无论是园林的地位、园林的数量、园林的规模、造园的水平等,在嘉兴的历史上都达到空前的鼎盛。光绪《嘉兴府志》列举明朝嘉兴传统园林71处,为历朝之最。

  当时,嘉兴文风鼎盛,项元汴、李日华、项圣谟等文人艺术家指导园林设计,从元代开始的自然山水园向写意山水园过度,在此时达到艺术最高峰。朱彝尊的曝书亭,为至今保留较为完好的清代著名园林之一。

  嘉兴城汇集众多私家园林,特别是东门外甪里街及宣公桥一带是“富人区”,争相造园林庭院。明万历年间,濮院有一位“董氏醇伯子”,游览屠氏远市园、张园、包园等园林,作《游槜李记》,描述他在远市园(今东大营)所见,“园中广可数十亩”,花卉杂莳,顾盼不暇,“点缀风景,各臻其妙”。

  世代兴衰,不知园林几多兴废。康乾盛世后,社会动荡,风云再起,嘉兴园林盛极而衰,大多数灰飞烟灭了。

  

  一位造园大师·妙手无多让

  

  松江李逢申横云草堂、太仓王时敏乐郊园、常熟钱谦益拂水山庄、嘉兴吴昌时勺园,这些遐迩闻名的文人,他们名噪一时的名园都出自一位嘉兴造园大师之手。他就是被称为叠山圣手的张南垣。

  张南垣少年时曾跟随董其昌学画,画作有“元四家”黄公望、吴镇等笔意。他在造园叠山时,常借山水画意,主张与自然和谐融合,注重与整体环境协调,草木山石与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做一体安排。匠人精神与文人气质,他兼而有之,以画入园,观园如画,他的园林受到董其昌、陈继儒等名士的推崇。

  在他生前,著名诗人、文学家吴伟业为其作传,后来,著名思想家黄宗羲、著名史学家谈迁也为他作传,他还被写入《清史稿·艺术列传》,纵观二十五史,以造园叠山写入正史有专传的只此一人。

  张南垣的四个儿子以及侄子张轼都传承了他的造园技艺,特别是三子张熊、四子张然最为有名。

  康熙初年,张南垣、张然父子入京供奉内廷修造园林,“南海之瀛台、玉泉之静明园、西郊之畅春园、王学士之怡园、冯益都之万柳堂,皆出南垣父子之手”。父子俩的规划设计和造园叠山受到康熙的高度肯定。张氏一族也被称为“山子张”,其叠山“十字诀”至今依然是园林设计界的圭臬。

  张南垣留下多少名园佳作?黄宗羲在传记中说,“三吴大家名园皆出其手”,吴伟业则记录了张南垣成名后,“游于江南诸郡者五十余年”,每年有“数十家”,可见数目之庞大。

  在嘉兴,据梁思成弟子、建筑历史学家曹汛统计,有记载的至少八家。

  最有名的大概就是勺园了,也叫竹亭湖墅。

  勺园主人吴昌时,嘉兴人,明末文士、复社巨头之一,勺园是他在南湖畔兴建的私家园林。吴伟业曾为勺园作《鸳湖曲》及《南湖春雨图》,“鸳鸯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

  当时,勺园名士聚集,诗酒流连,曾是东林党人据点之一,也是风雅之所,汤显祖写出《牡丹亭》二十年光景,就曾在吴昌时的家班上演。

  明末清初著名诗人、文学家钱谦益也是勺园座上宾,崇祯十三年(1640),秦淮八艳之一柳如是生病回到家乡嘉兴养病,养病之所便是勺园。她在这里遇到钱谦益,相识定情,才有了有名的访半野堂。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指出,勺园其实是“钱柳因缘得以成就之枢纽”。

  “那知转眼浮生梦”,勺园的鼎盛转瞬即逝,吴昌时不久后就因政治斗争失败,被崇祯帝“腰斩于市”。他死后勺园被查抄充公,逐渐破败。清朝时,勺园被辟为渔村,因为渔民多姓许,便叫做许家村。现在南湖畔的勺园是后来易地重建的。

  蟹舍渔村两岸平,

  菱花十里棹歌声。

  侬家放鹤洲前水,

  夜半真如塔火明。

  朱彝尊在这首写放鹤洲的《鸳鸯湖棹歌》后,注明放鹤洲是宋代朱敦儒避居嘉兴时的园林遗址,后来他的伯父朱茂时在此建造别业,这就是鹤洲草堂,假山出自张南垣之手。

  放鹤洲曾得陈懿典作记,董其昌写匾、李日华作画。朱彝尊还在《明诗综》里讲述了放鹤洲的前世今生,待到他的伯父重建放鹤洲之时,“拓地百亩,向湖之田,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冈有榭”,项圣漠、戴晋、王时敏、鲁得之等都画过放鹤洲图,为其诗词唱和者不知凡几。《嘉禾征献录》称放鹤洲“胜概甲于一郡”,当时的不少文人将之推为嘉兴第一名园。

  南垣妙手无多让,然而,令人扼腕的是,在张南垣的家乡,他的作品已湮灭在岁月更迭中。

  

  一揽文人园林·不必在山林

  

  有景道不出,

  须来此水滨。

  十分花鸟色,

  团作一亭春。

  张尧同《嘉禾百咏·会景亭》指的是滮湖(今南湖)畔的宋代潘师旦园的会景亭。

  潘师旦是宋代书法家,做过尚书,曾任嘉兴知府。潘师旦园是他晚年定居嘉兴时所筑,是嘉兴有记载以来最大的私家园林。

  园中有南坞、海棠亭、白莲沼、桃花亭、红薇径、茶溪、仙鹤亭、芙蓉塘、白苧桥、渔溆十景,潘师旦专门造亭,可把园中美景尽收眼底,故名“会景亭”。潘师旦园在宋代已是名园,张尧同不仅写了《会景亭》,在《嘉禾百咏》中,另有《南坞》《渔溆》等十首写园中十景的诗。

  在元代,赵孟頫应潘师旦二世孙潘文显之请,为会景园书匾,并写《会景园记》。赵孟頫评价潘师旦,“学而有以成其志,壮而得以行其学,归休而有以娱其老,既没而又有以遗其子孙”。

  如今,潘师旦园虽已踪迹全无,但南湖畔以江南园林造景之法重建会景园,或可一窥昔日名园风姿。

  山水有灵,居而有境。名园大都兼得“宛自天开”的自然之趣和“以画入园”的意境之韵,讲究天人合一,人与园互相成就。

  “山顶有舞袖峰,耸立若美人,侧出可四五尺,郎当如舞袖……”在嘉善杨庙,曾有名甲江南的北山草堂,规模宏大,可容纳千人,彼时,文人墨客往来吟咏,胜景闻名天下。

  北山草堂坐落于沈氏园中。沈氏园是沈氏一族私家园林。

  南宋时,沈辅德迁居至此,当时这里被称为麟溪,其祖上是昭明太子老师、发明了“四声八病”理论的乌镇人沈约。

  沈氏园初建于宋,明正德年间,沈氏后人沈棐在沈氏园中建造北山草堂。草堂草木葱茏,秀丽怡然,翰墨飘香,为了纪念父亲,取其号为名。沈氏后人以山林为伴,读书,会文,品鉴晋唐名帖、宋元书画,与名流交往,与高士相伴。唐寅、王阳明、文徵明、沈周、陆垹等都曾与北山草堂的主人交往,他们以文会友,诗词唱和,文采风流,走出了一代代人杰,沈氏诗作汇编成《明沈氏北山草堂遗稿》。

  由宋而清,沈氏园历数百年风云,几度浮沉,直至清中叶,随着沈氏一族没落,沈氏园和北山草堂逐渐湮灭。如今,我们只能从清代嘉兴女画家沈瑴笔下《嘉禾十二景图·设色北山草堂图》一窥北山草堂的风采了。

  “陈家洛到得家门,大感诧异。他祖居本名‘隅园’,这时原匾已除,换上了一个新匾,写着‘安澜园’三字……旧居之旁,又盖着一大片新屋,亭台楼阁,不计其数。”海宁人金庸在《书剑恩仇录》中写到盐官名园安澜园。

  安澜园,原是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祖、南宋安化郡王王沆故园。靖康之难后,王沆避居盐官,建炎四年(1130),高宗追封其祖王禀为安化郡王,赐第盐官县治北,营造园林。宋灭后,王氏没落,此园转卖他人,逐渐荒废。

  明万历年间,海宁戏曲家陈与郊辞官归里,买下这座园子,此时园中还有南宋时遗存的池塘与古树等。陈与郊在废址建园,亲自谋划设计,占地三十余亩,因地处盐官城西北一隅,遂命名为“隅园”。

  清雍正年间,隅园传至陈与郊曾侄孙、大学士陈元龙。他退休回到家乡,扩建园林至六十余亩,营造清风明月、小桥流水之意境,并更名为“遂初园”。城隅花墅、烟波风月亭、清映轩、澄澜馆……他为幽雅古朴的园林,精心打造了18处富有诗意的景观。后来,他的儿子又扩园至百亩。

  百亩池塘十亩花,

  擎天老树绿槎枒。

  调羹梅亦如松古,

  想见三朝宰相家。

  正如清代著名文学家、诗人袁枚诗中描绘,彼时,遂初园享誉江南,文人墨客慕名而来,或雅集,或唱和,或挥毫泼墨。

  乾隆二十七年(1762),第三次南巡的乾隆皇帝就住在遂初园。他流连忘返,恰逢钱塘江筑海塘,便赐名安澜园,取“愿其澜之安”的意思。

  乾隆回京后,仿造安澜园于圆明园,安澜园名闻天下。此后,乾隆皇帝又三次驻跸安澜园。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野蛮地碾过这座名园,咸丰年间,安澜园毁于战火,现仅存荷花池和半截石板桥,在2011年成为浙江省文保单位。

  始知真隐者,不必在山林。对于文人士大夫来说,在家中的“咫尺之地、再造乾坤”,将那份“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情怀寄于园林之中,在一石一水间寻得内心的安宁。一方园林往往是他们的“诗意栖居”的精神乐园,是他们的诗与远方。如今,大多数的文人园林,也只能在他们的诗词中重温了。

  

  一座座名园,历经岁月沧桑,有些渐行渐远,而有些却有幸屡毁屡建,至今依旧在江南。

  “嘉兴人开口烟雨楼,天下笑之”,烟雨楼是名楼,自不必赘述,烟雨楼的湖心岛园林作为名园,是值得说一说的。

  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知府赵瀛疏浚市河,河泥填入湖中形成湖心岛。他在岛上重建烟雨楼的同时,也建了长廊小桥与一些屋舍。真正让湖心岛园林成型的还是明万历年间的知府龚勉。他在湖心岛营造“瀛洲胜境”十二景,除了烟雨楼,还包括大士阁、文昌祠、栖凤轩、钓鳌矶、凝碧亭、浮玉亭、水上钟、湖心井等。此时的湖心岛上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草木青青,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精巧别致。此后,湖心岛园林又历经兴废,许瑶光新建清辉堂、八景碑、八咏亭、菰云簃、菱香水榭等人文景观。

  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八上烟雨楼,想来,他流连忘返的并不仅仅是烟雨楼,而是这楼、这园与这一湖风景。

  很多人知道绮园是因为陈从周。作为园林大师,很多埋没在山林旷野的蒙尘“珍珠”,就是在这位“伯乐”的关注下重现光华,绮园亦如此。1960年初,他评价绮园,“能颉顽苏扬两地园林,山水兼两者之长,故变化多而气魄大。但又无苏州之纤巧,扬州之生硬,此亦浙中气候物质之天赋,文化艺术之能兼所致”,他称绮园是“浙中数第一”,并在《文物》杂志上撰文推荐。

  始建于清同治年间的绮园,是当时的富商冯缵斋的私家园林,取“妆奁绮丽”之意,前宅后园,也叫“冯家花园”。“水随山转、山因水活”,绮园遵循的正是江南园林叠山理水的造园原则,“三山夹两水”,将园林分为特色各异的南北两区。

  绮园,不仅是江南文士的雅趣,还是一位诗人父亲对女儿充满着诗意和雅趣的爱。冯缵斋是清代嘉兴诗人、剧作家黄燮清的女婿。黄燮清嫁大女儿时奁资富厚,嫁小女儿时却家道中落,于是把拙宜园和砚园作为陪嫁。不想,咸丰年间两园遭兵火毁坏。冯缵斋集两园山石精粹,重建园林,命名为绮园,这或许是“妆奁绮丽”的另外一层意思吧。过石板桥,在曲径中寻幽,当年黄家小女就是带着这满满的父爱,穿上嫁衣的吧?

  如今,这座中国十大名园之一的绮园,也是浙江现存私家花园中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典园林。

  拂去历史的烟尘,那些至今尚存的嘉兴名园如烟雨楼园林、绮园,如曝书亭、莫氏庄园,历经岁月磨砺,正打磨出新的光彩。

  谁说山水诗境,只能在远方?

  

  一批现存名园·依旧在江南

  

  清光绪四年秦敏树设色鸳湖春饯图长卷 嘉兴博物馆藏

  

  吴伟业《南湖春雨图》

  

  沈瑴《嘉禾十二景图·设色北山草堂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