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周丽丽 李舟英 通讯员 沈哲韬 汤琦轩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老陈,你可别后悔,放了可就真没了,现在死鸟不好弄到。”
“放!”
昨天,海盐县澉浦镇(南北湖风景区)潮源家园一个不起眼的窗户里,飞出一只刚刚伤愈的斑鸫。
只见它先是直线滑落到了地上,蹦跶了几下,又扑腾着翅膀,起起落落,在盘旋两圈后,突然飞向蓝天,直到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陈其昌都靠在窗前,巴巴地望着,惊喜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咋了,飞走了舍不得?”老伴陈桔芬“白”了他一眼说道。
陈其昌摩挲着已经积灰的标本制作工具,喃喃道:“飞走了好,这才是真正的‘不死鸟’!”
◇◆“我要制作鸟类标本!”◆◇
“这是夜鹭,头上有两条长长的白色丝状羽,背上的毛越老越黑,所以我编了个儿歌:‘夜鹭苦,老了还要背黑锅。’”12月27日,海盐县澉浦小学五年级的科学课搬到了鸟类探究实验室,孩子们围着一位白发讲解员听得入神。
这位讲解员就是陈其昌,退休前曾是澉浦一所山村小学唯一的老师,有的学生亲切地称呼他为“白发校长”。30多年来,他坚持用标本的方式让鸟类“不死”,至今已制作鸟类标本近500个。
这个鸟类探究实验室的标本,正是出自陈其昌之手。
1948年,陈其昌出生在澉浦镇南北湖村的一个猎户家庭。这片区域依山傍海、万木垂荫,被誉为东亚—澳大利西亚候鸟迁飞路线上的“国际宾馆”。
靠山吃山,那时候不少村民以捕鸟为生,陈其昌的祖辈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父亲通过鸟的飞行姿势就能辨别出是什么品种。”这个祖传的绝活儿,非但没让陈其昌吃上“捕鸟饭”,反而让他在观鸟过程中,培养出对小鸟的情愫。
他很好奇,那些候鸟都飞去哪里了?每次抓到鸟,他都会在鸟脚上绑个小竹牌,写着“我在南北湖”,然后放飞,想等远方的人看到后回个信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放鸟走、盼鸟归成了陈其昌少年时期独有的浪漫,但在家人眼里,他这“鸟痴”行为纯属“?脑子瓦塔拉”。
猎户的儿子偏偏成了捕鸟路上的障碍。“想劝说老辈不打鸟,实在太难了。”陈其昌慢慢意识到,“爱鸟护鸟的意识还得从娃娃抓起。”
1969年,陈其昌如愿成为北木山小学的一名老师。后来,该校与南木山小学合并成谈仙岭小学,他校长、教师一肩挑,成为学校里唯一的教师。
一人兼顾四个年级,虽然讲文化课都忙不过来,但他仍执拗地开设了爱鸟课。
这让不少家长犯嘀咕,觉得他不务正业。
彼时,正值价格低廉的机织网大行其道,家家户户撑起捕鸟网。
“站在山顶往下看,密密麻麻全是网。鸟少了,山毛虫灾害连年发生。”有一次,陈其昌在一只死红角鸮的肚子里发现了100多只山毛虫虫卵,仿佛取得重大科研突破。
他兴奋地奔走相告,大家终于认同应该爱护益鸟,可捕鸟网识别不出益鸟。
1988年,国家颁布了野生动物保护法。陈其昌爱鸟护鸟的主张,从此有法可依。他开始把爱鸟课搬到校外,带孩子们观察鸟类。
然而,很多鸟没等看清楚就飞走了,有些鸟好不容易看清楚了,又不知道叫啥名。
这个问题,让陈其昌常常夜不能寐,“有些鸟可能直到灭绝,孩子们都不知道它的名字。”
经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反复思考,一个新的想法在陈其昌脑海里萌生:“我要制作鸟类标本!”
◇◆“只有做得像,鸟才能‘不死’”◆◇
1993年,陈其昌从摊贩手里买来一只死掉的雀鹰,在查阅了大量资料后,他开始制作标本。
先是把鸟去肉去脂,用石灰、明矾防腐,再把棉絮塞进鸟肚子,用铅丝固定翅膀、骨架,然后进行缝制……“第一次做的时候,受不了那股味儿,边做边吐。”陈其昌回忆说。
前后忙活了好几天,第一个小鸟标本终于做好了。
虽然粗糙,但孩子们非常喜欢。
这一年,他45岁。
之后几十年,陈其昌几乎把所有课余时间都用来制作标本。
在他的工具箱里,一直保留着一把“断头”剪刀,细问才知是因为正常剪刀剪不动骨头,他只能钳断了一块,方便发力。
陈其昌做标本用的工具和材料都是自己摸索的。因为不清楚哪种防腐材料好,他就挨个试,也不管它们对人的身体有没有害。
有一年冬天,他关着门窗在房间里捣鼓甲醛,埋头干了一整天,导致嗓子嘶哑。
落下的这一病根,到现在都没治好。
制作鸟类标本不仅过程繁琐,而且花费也不小。
大家都知道陈其昌喜欢做标本,有合适的死鸟就主动联系他。
刚开始做标本时,有人联系陈其昌:“有只死掉的大猫头鹰,比较罕见,350元!”那个年代,他月薪才600元。没想到他犹豫了一下,就被别人买走了。
这件事,让他久久不能释怀。后来,陈其昌碰到心动的死鸟,就会果断下单。为了让大家有稀奇的品种就想到他,他还会以高出市场价收购。
“每天捣鼓这些死鸟,家里搞得乌烟瘴气!”
“你有多少钱,成天搞鸟标本?”
“不养孩子了?”
……
刚开始,妻子颇有不满,毕竟还要抚养三个儿子。
“我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牌,省钱做标本。”一向温和的陈其昌,有了犟脾气。
妻子也是听着鸟鸣声长大的,懂他的心思,从此不仅不阻拦,还帮着打听标本鸟。
不过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条件并不好,陈其昌定下每年只花两个月工资做标本的规矩。
印象中最“任性”的一次发生在退休前,花1800元买下一只死掉的苍鹰,当时月薪不足2000元。
那个年代,有些材料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
陈其昌就常常流连在垃圾堆里,捡塑料、泡沫、木屑、木刨花作填料,还有能做小鸟眼睛的废弃电珠……
在数量繁多的标本中,陈其昌最满意的是一只大 标本。只见它双脚站在一根树枝上,双眼凝视下方,张开双翅正要起飞,仿佛活了一般。
“它的眼睛用的是纽扣,比电珠更逼真,你从这个角度看,会有对视的感觉。”陈其昌道。
如何把标本做得如同活物?他的秘诀是热爱,“只有做得像,鸟才能‘不死’”。
渐渐地,他积累了越来越多的鸟类标本,教室里早已陈列不下。
从1996年起,他把山里的老宅改造成展馆,长期免费展出,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4万余名师生参观学习。
不少人看过标本后,都称赞陈其昌简直建起了一座鸟类博物馆。
彼时,从南北湖飞过的161个鸟类品种都以标本的方式,在这里实现“不死”。
陈其昌也因此被评为嘉兴市劳动模范、感动嘉兴最具影响力人物等。
◇◆“大自然才是最好的博物馆”◆◇
进入新世纪,政府加大了对非法狩猎的打击力度。然而,陈其昌的新烦恼又来了。
不少村民的捕鸟网被剪掉后,气不打一处来,跑到陈其昌家讨说法,甚至将一袋袋的山毛虫扔进家门。
“就因为你主张护鸟,才不让捕鸟的,现在大家抓不到鸟了,你赔!”一名王姓村民看到陈其昌,就追着骂。
2007年,村里为申报省级生态村,向他借390个标本做展览,可因保护不当,在归还时大部分标本已经腐烂。
“损坏了就很难找到了啊!”每每提及此事,陈其昌总是心痛不已,有时甚至暗暗流泪,有委屈,有心酸,也有无奈。由于保护措施得力,用来制作标本的死鸟也“一鸟难求”,上哪儿去找这么多品种?
2015年,随着山上老宅的拆迁,数百件标本的安置又一度成了难题。
很多贩子找陈其昌收购,最贵的标本开出两万元高价。
不是没动过心,但考虑到当初做标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更多人了解鸟、保护鸟,陈其昌还是想无偿把这些“不死鸟”捐给当地政府部门。
他开出的条件——存放环境必须恒温恒湿且防蚊虫,并且必须免费展出。
本以为,这般好事儿会被很多部门“抢”,没想到却无人问津。
眼瞅着搬家的时间到了,18个展柜的标本去向迟迟没着落。
所幸,澉浦小学获悉后,最终将一间大教室改造成鸟类探究实验室,解决了部分场地问题。其余的,他悉数捐给了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亚热带林业研究所。
与此同时,陈其昌还以志愿者讲解员的身份站上澉浦小学的讲台,为师生普及鸟类知识。
莫要小看这三尺讲台!50多年的教学生涯,陈其昌的学生们已经带着他的爱鸟护鸟观念,成长为这片山林的主人。
“我们的队员,打心眼里敬佩他!”提到陈其昌,南北湖护林队队长金晓贤赞不绝口,“我们的护鸟方式虽然不同,但都希望能像他一样,为公益事业出点力。”
2016年起,南北湖风景区对外招募志愿者上山剪捕鸟网,当地村民积极报名,其中不乏陈其昌的学生。
“我以前也非常不理解陈老师,现在从他身上深刻理解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意义,这需要大家共同努力。”澉浦镇南山村63岁的村民钟其良,今年也加入了南北湖护林队。
以前,他是当地的“捕鸟达人”,如今每天穿梭在山林中巡逻,风雨无阻。他的手机里有不少割鸟网、救小鸟的视频。
让陈其昌欣慰的是,现在山上基本上见不到捕鸟的网了。
同样的变化,在海盐连续5年实施的生物多样性调查与评估项目中得到印证。如今,在南北湖休憩中转的候鸟逐年增多,目前总量超过15万羽,涵盖344种,其中包括国家一级保护鸟类青头潜鸭、黑脸琵鹭等9种,国家二级保护鸟类66种。
去年7月,观鸟爱好者顾月良还在南北湖拍到了水中凤凰——水雉的身影。
为更好地守护远道而来的“客人”,今年,该区域迎来了全省首个以候鸟保护为主题的南北湖生态警务联勤工作站。
天空中的鸟儿越来越多,陈其昌的鸟类探究实验室却迟迟等不来“补仓”的机会。
今年12月,大群的斑鸫迁徙飞经南北湖地区。最近,澉浦小学五年级学生刘嘉烨在爬山时捡到一只奄奄一息的斑鸫,想请陈其昌做成标本。
长期以来,陈其昌都坚持用死鸟做标本。面对这只眼睛睁睁闭闭的斑鸫,他陷入了纠结:“说实话,我确实很想把它做成标本,因为现在很难找到标本鸟的来源了。”
“但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半个月的时间,他精心照料,竟然把它养活了!
于是,发生了文章开头的一幕。
“大自然才是最好的博物馆,那里的鸟才是真正的‘不死鸟’!”陈其昌的目光穿越潮源家园中错落的居民楼,望向蓝天。此时,恰巧成群的斑鸫飞过这条“国际鸟道”,渐渐消失在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