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润和
我家的这条巷子叫作幸福巷。
这个名字起得实在,没觉得俗气。巷口那面斑驳的墙上,用红漆刷了“幸福巷”三个大字,时间久了,有点掉漆,字边缘晕染出一圈毛茸茸的边儿,就像巷子自己长出的眉毛,温和地看着每一个走进走出的人。
巷子不大,从头走到尾才二百多步,两边都是些旧平房,灰瓦白墙,墙脚爬满了青苔。春天来了,不知哪家墙头冒出一株桃树,粉白色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早起的人走路踩过去,香味就跟人走了好一段路。
幸福巷醒得最早的是八十多岁的王家老爷子,天刚蒙蒙亮,巷子深处就传来“吱呀”的开门声,每天雷打不动这个时候起床,搬个小竹椅坐在门口,看天色慢慢变亮,他说看了一辈子,就是没看够。
后面卖豆浆的张嫂推着小车来了,车轮子碾过青石板路“咯噔咯噔”响,就像这条巷子的心跳声,张嫂不用吆喝,只要哪家窗户突然“哗”地一声打开,脑袋伸出来喊一声:“张嫂留两碗!”就能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喊“晓得喽——”,声音飘荡在晨雾里。
孩子们最喜午后。太阳斜斜切进巷子,一半晒得发亮,另一半躲在阴凉里,周奶奶便在这时候搬出她的老藤椅,在门前的槐树下做针线,我们围着她,看她手里的针线像只银色的小蝴蝶飞来飞去。“周奶奶,幸福巷为啥叫幸福巷?”我问过很多次。她眯着眼,手上的活儿没停下:“早些年,巷子口那棵大槐树,夏天开花的时候,整个巷子都是香的,住在这里的人谁都不愿意搬走,说闻着这个香味,心里就踏实。后来有人提议,要不就叫幸福巷吧。”
李叔是巷子里的裁缝,铺子只有十平方米,但装得下整个世界。谁家孩子要上学了,他来量尺寸改校服;谁家闺女要出嫁了,他来缝嫁衣。他的缝纫机“哒哒”响着,把巷子里的大事小事都缝了进去。他说,这“幸福”二字,就在这一针一线里。
傍晚时候,巷子最热闹,下班的人慢慢回来,自行车铃声一片响。“回来?”“哎,回来了!”简单几句话里透着说不出的安稳。做饭时,从各家屋顶冒出来的炊烟在空中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是哪家的,饭菜香就飘出来了,红烧肉的浓香味,清炒时蔬的淡淡清香,米饭刚蒸好那种特有的甜味。
巷子尾的陈爷爷去年去世了,他活到九十二岁,走得也安详,巷子里的人都出来送他,没有人哭,只是默默地站着,像是送一个老朋友去远方,巷口那棵老槐树轻轻地落了几片叶子。之后的几天,小巷子里都很安静。直到有一天早上,陈爷爷在上海打拼多年的孙子推开老屋的门,在院子里开始忙活起来,说要把爷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修缮一下,以后要经常回来住。
我忽然明白,幸福巷的幸福,不在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里头,在这些碎碎的小日常中,在清晨开门声中,在豆浆升腾的热气当中,在缝纫机“哒哒”作响的声音里面,在傍晚回家时呼唤的话语之中,甚至是在一场平静的送别里。这条巷子像一位温和的长者,看着一代代人在这里出生、长大、老去,它记住每扇门后的悲欢,记住每个季节的变化,可是它自己却一声不吭,用自己宽大的胸怀包容着一切。
如今,我也到了当年父母离乡的年纪。有时站在巷口往回看,夕阳正把巷子染成暖金色,炊烟又开始冒出来,一缕一缕朝天上飘,巷子深处传来母亲喊孩子吃饭的声音,悠长而温暖。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这条叫幸福巷的小巷子,都会在我的心里亮着一盏灯,那灯光不是很亮,但是足够照亮我回家的路,而那些散落在小巷子里的日子,最后都会在记忆里发酵成岁月最醇厚的酒。
幸福巷的幸福,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不用说,过日子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