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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朝虎
20世纪80年代,县城不大,城门之内,一横一竖两条十字交叉的街道,撑起了整个县城的骨架,也将县城划分为东、西、南、北四个片区。县城的人在横街竖街上东游西荡,最后消失在毛细血管一样的里弄小巷。
县城北门的利水弄,南北走向,百来户人家。门牌三十三号里,住着一刘姓人家,丈夫人称老刘,懂草药,在横街中药店当药工,妻子人称水仙,在家纳鞋底,凑足十双拿街上卖。刘家有一独女,叫云芳,初中毕业后学成裁缝手艺,在家里开起裁缝铺——进门是一块案板,光滑可鉴,既是裁衣服的地儿,也是整烫的地盘。案板上面,一把剪刀,一条皮尺,一把木尺,一块粉笔,几册《大众电影》杂志。案板一旁,一台蝴蝶牌缝纫机,靠墙边悬着两根长竹竿,一根竹竿挂满了棉的麻的面料,五颜六色。一根竹竿挂满了已经做好的成衣,争奇斗艳。云芳身材苗条,白净秀气,穿上自己设计裁剪的衣裙,风姿卓绝,是活广告,每个月挣的钱,比县绣花厂车间主任还多。
女大当嫁,不时有媒人上门求亲。刘家老两口提出的一个条件,让求亲的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刘家要招上门女婿。
刘家要招上门女婿的事情,像头条新闻被口口传播,散布在县城的四个城门八个角。一时间,利水弄涌进了许多看稀罕凑热闹的年轻男子,他们装作不经意路过的样子去偷看云芳,一束束投射过来的目光,密集得像子弹,把她打得千疮百孔。在利水弄开杂货铺的老占也沾了光,生意十分火爆。年轻男子拐进杂货铺买香烟、瓜子、饼干、汽水,他们一边吃喝,一边信誓旦旦地表示:“宁当光棍汉,不做倒插门。”
住在县城东门——我家隔壁的李水生,是县木器厂的木匠,已过而立之年,依旧形单影只。一天中午,李水生走进了利水弄。老占杂货铺的生意好了一个多月,刘家招上门女婿的热度下去后,渐渐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他都有时间趴在柜台上打个盹了。水生走进杂货铺,叫醒了老占,让他给自己称一两瓜子。老占撕下小半张报纸折成三角,过秤后把瓜子装进去。水生左手拿着三角包,右手准确无误地从中捏出一颗瓜子,也不用手送进嘴里,而是往上一抛,用嘴巴接住,上下牙一嗑,把瓜子壳啐出来,把瓜子肉吃进肚子里。为了这个动作,水生在木器厂削了一把瓜子大小的木粒,对着镜子练习了好几天。水生嗑着瓜子,在经过云芳的裁缝铺时,扭头朝里看了一眼。这时,云芳正好从缝纫机上抬起头,四目相碰,又迅速移开。
下午三点钟光景,水生出现在了县饮食服务店的烧饼烤炉前,对面点师傅说:“求你把烧饼烤得又香又酥。烧饼是我送给女朋友吃的。”面点师傅姓黄,比水生小两岁。黄师傅烤烧饼时,要往饼面上撒芝麻,芝麻分白芝麻和黑芝麻。黑芝麻显得高级一点。水生捧着两只烧饼,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走过街巷,穿过人流,最后将烧饼递到云芳手中,说:“你数数,饼面上的黑芝麻一颗没掉。”
第五天,水生把两只烧饼送到云芳手上的时候,云芳说:“明天,你买六只烧饼送过来。”他问:“你胃口变这么大了,一口气能吃六只烧饼?”她说:“明天烧饼送过来,你就知道为什么了。”翌日,水生拿着六只烧饼走进裁缝铺时,看到刘家三口人全在。这下水生明白了。刘家三口人津津有味地吃着烧饼。水生正襟危坐,忐忑不安地这个看看,那个看看。一颗黑芝麻从饼面上脱落,掉在了案板上,老刘伸出右手食指蘸上口水,粘住黑芝麻送进嘴里,用舌头接住推向牙床。
1986年1月,一年当中最寒冷的一天,李水生正式入赘刘家。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儿子两岁的时候,他们又生下了女儿。那时候,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他们是不能要第二胎的。
女儿出生一个月后,水生在自己的家门口干起了木匠活。那天,他打的是一只五斗柜。已经过了上午九点半,邻居们看到他依然没有停手的意思,说:“你们木器厂不是八点半上班吗?你怎么还不去,都迟到一个小时了。”水生把手中的斧头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被罚了款,还被木器厂开除掉,从今天开始,我是一个没有单位的人了,就像一个没有娘的孩子。以后,我得依靠做木匠养活一家人了。”
从这天开始,县城里多了一家木器铺。
一晃,多年过去了。老刘和水仙离开了,水生和云芳的一儿一女长大了。
以前,水生做一张小方桌,只要半天时间,现在,要花一天时间了,他对云芳说:“我快干不动活了。”云芳说:“你不想想,你都六十岁了,人老了,干活当然没有年轻时利索。你应该休息休息了。”
那天,水生颓废地走出了利水弄,2014年的阳光温暖地洒在他的身上,但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走到新华书店门口时,他闻到了一股刚出炉烧饼的香味,于是走上前去,看到烤烧饼的是黄师傅。黄师傅看一眼水生,说:“我记得你,你是利水弄刘家的上门女婿,咱们快三十年没见面了吧。来两只烧饼吧,自己摆的烧饼摊。”
水生手里捧着两只烤得又香又酥的烧饼,一边细嚼慢咽,一边走在县城的街道上。他走过了横街,发现南货店、戏馆、茶店、冷饮室、豆腐厂等老店铺都不见了;走过竖街时,他又发现三八饭店、打铁铺、钟表店、理发社、饮食服务店也不见了,多出来了电信大楼,东方商厦、按摩室、美容屋、太平洋大酒店、时尚中心、卡拉OK娱乐城等新大楼和新商铺。
现在,2025年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嘴里叼一根烟,把手插在裤兜里,在县城老城区的大街小巷游荡。那天,我走进了利水弄,看到水生左手牵着大孙子,右手牵着小外孙,在利水弄里慢吞吞地走着,微笑着与每一个遇见的人打招呼,然后走进了老占的杂货铺:“这是我的两个孙子,他们可聪明了,会弹钢琴能走围棋。”老占说:“这几句话,你跟我说过不下几十遍了,虽然我年纪大了,可记性还好的。”老占也步入了人生的晚年,一坐下来就打瞌睡,他经常自嘲说——“我是全县最年长的杂货铺老板”。
此时,阳光和暖,风停树静,钢蓝色的炊烟和饭菜的香味缠绕在低矮的屋檐下,经久不散。有大人站在门口叫唤孩子回家,声音传出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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