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跌落河里 老牛终日相伴 中意对象出现 偷跑出去撒欢 闯祸一脸惊恐 黑子永在心间 □周维强 一 在遇到黑子之前，我前后养了三条狗，因为种种原因，它们都没能善终。 第一条是从我大姨家抱来的，黑白相间的小公狗，我给它取名“奶油”。这家伙从小就不听话，饭也不好好吃，给它弄的狗窝，它也不好好住。尤其是个头蹿高了以后，被一条同样黑白相间的老母狗勾引走了，至今下落不明。第二条是一条腿死活长不长的矮脚狗，我给它取名“矮脚虎”。这家伙更离谱，半夜从狗窝里爬起来，跑到猪圈偷吃猪食，吃完了就跑回狗窝里睡。原本以为把它抱回家，养大了能看看门，结果，它不仅警觉性特别差，而且还学会了猪的好吃懒做。要不是看在我同学杨德伟的面子上，我早就把它扔在小镇的集市上，让它自生自灭去了。我不止一次对杨德伟说，你瞧瞧你送给我的是一条什么狗，简直就是猪八戒投胎。这家伙，长到一岁半的时候，一天在公路上闲逛，被偷狗的用钩子钩住嘴巴，扔在蛇皮口袋里，偷走了。吸取前两次教训，养第三条狗时，我特意做了一番功课。“大狼”是我从我们双旗镇狗市上买的，通体毛发金黄，本以为它是一条温顺的家犬，谁知道养到两岁时，就开始四处耍狗疯，到处咬人，和矮脚虎一样的命运，在公路上再次咬人时，咬到了偷狗的，被钩住了嘴巴，重蹈了矮脚虎的覆辙，成了狗肉馆案板上的食材。 我决定不再养狗。 黑子是一条流浪狗，全身长满了癞疮。深秋，它在我们村流浪了一个星期，被父亲发现。彼时，因为落入我家门前的小河里，反复挣扎，发出凄惨的叫声。父亲把它捞了上来。它实在是太丑了，背上沾满草屑和苍耳，眼神黯淡，好几天没吃到东西，肚子瘪瘪的。父亲看不下去了，就随手把剩饭剩菜搅和在一个破碗里，端到了它的面前。它一边流着哈喇子，一边嚼着剩饭，把个破碗舔得干干净净。 猫恋恩，狗恋食。黑子就不走了，整天在我家房前屋后转悠，我和弟弟扔在地上的鸡骨头，被它一根一根衔在嘴里，宝贝似的藏在稻草垛的一角。晚上的时候，它在稻草垛里半卧着，一边品着月色，一边嚼着鸡骨头。约莫一个星期后，它身上的癞疮开始结痂、脱落，重新长出黝黑的体毛。 母亲说，这只流浪狗还是挺漂亮的嘛。 父亲看了它一眼，再看看我，强子，这只狗，你养吧。 一想到前三只狗的悲惨命运，我摇了摇头。 弟弟在一旁起哄，你都已经养丢三条了，也不差这一条。 我恶狠狠地斜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养？ 弟弟答，哥，你知道的，我最怕养猫狗，皮肤过敏。 黑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它目光里孩子般的可怜样唤醒了我的同情心。也罢，我用手摸了摸它的头，说道，你可要给我争点气，好好地活，长大了可别咬人，耍狗疯的不仅不是好狗，还讨人厌。 黑子温顺地趴在地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村庄就到了寒冬。我们那个平原，一到冬天就冷得出奇。黑子起初在稻草垛里窝着，天越来越冷，稻草垛里四面透风。黑子待不下去。半夜跑到我的床头，用爪子挠着水泥地。它想卧在我的床头，无奈，水泥地面更寒凉。爪子挠地的声音没有吵醒我，倒是它眼里射出的寒光让我从睡梦中醒来。漆黑的夜，四目相对。我被吓了一跳。拧亮电灯，望着摇着尾巴的黑子，我瞬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它也不叫。该不会是哑巴吧，哑狗？我冲它叫了一声，暗示它，你倒是叫啊。它依旧在地上使劲地挠着爪子。我笑了笑，哑狗也好，免得叫起来，把全村的狗都给叫醒了，来一次群狗大合唱。 狗窝选在了牛棚的一角。让它离我家那头光吃不长肉的公猪远一点。最主要的是防止它像矮脚虎一样偷吃猪食。牛吃草料，有种你就偷吃草料。把我和弟弟不穿的破棉袄垫在狗窝里，四圈围上稻草，简易的狗窝就铺上了。这家伙知道我在给它安一个温暖的家，自始至终都面带和善地看着我，摇尾巴的频率比转拨浪鼓还勤快。我对它说，算你小子有福，你住在牛棚里，警觉性可给我提高着点，要是咱家的老黄牛被贼惦记上，牵走了，我可要拿你是问。黑子目光如炬，那领命的样子，滑稽可笑。 黑子自从入住牛棚后，和老黄牛相处和谐。有时，老黄牛没能按时吃饭，黑子会和它进行一种我们看不懂得眼神交流，那头犟的脖子耿直的黄牛就会乖乖地嚼起草料。半夜，老黄牛有倒嚼的习惯。黑子就不睡觉，给它当保安。一想到这些，总算抚慰了些我失去那三只狗的愤懑之情。 其实，我养土狗的方式，和父亲养我和我弟弟差不了多少。无非就是，给两口吃的，天冷了买两件衣服穿暖一点，又不需要费多少心。乡下人养狗没那么多讲究，又不像城里人，给狗洗澡喂奶，没事的时候，还要带出去遛遛。弟弟对此困惑不已，哥，你说城里人养狗为啥有那么多门道，你再看黑子，再看那狗窝，简直就是贫民窟里的穷孩子。我答疑解惑道，虽说咱家的狗出身寒门，但是狗穷志不穷啊，狗不嫌家贫，说的就是咱家黑子呢。咱不是狗，无法理解狗心中的志向，谁知道它心中有没有一个做世界名狗的美梦呢。再说了，城市里的那些京巴、腊肠、藏獒之类的，再名贵的狗，结局不还是和奶油、矮脚虎一样，上西天的路最后铺的都是一样的平坦。 二 黑子住在牛棚里，似乎一直在寻找着报恩的机会。它忠诚地执行着我下达给它的任务。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停地加大巡逻的力度。有时，它会把巡逻范围延伸到百米外的猪圈。我知道，它不是在偷吃猪食，而是在守护着那头猪的安全。我手上是没有奖章，要是有，怎么也得给它佩戴一枚，让它在全村的狗面前接受一次隆重的表彰，尤其要当着村东那几只漂亮母狗的面。一想到村东那几只漂亮的母狗，我的心里不禁地直犯嘀咕，乖乖，这人有七情六欲，狗也有啊。“奶油”去私奔的教训，历历在目，我可不能让黑子再犯同样的错误。西谚有云，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为了防止黑子被漂亮的母狗勾引走，我得防患于未然，未雨绸缪地做好预防工作。 我们村的母狗数量屈指可数，村东和村西加起来也就五六条。我家住在村西，村西的这两条母狗，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相，不修边幅，奇丑无比。我想，黑子是不会看上它们的。倒是村东那几条，虽然身在农村，但是不论坐姿还是容貌都有着城里贵宾犬的气质。每当那几条狗溜达到村西，黑子两眼发直，哈喇子直流。要不是我干预及时，恐怕黑子早就跟着那几条母狗浪迹天涯了。 尤其是桂枝家的那条大黄狗，有事没事就来我家门口转悠。赶了好几次，就是不走。我对桂枝说，你家的这条大黄狗到了发情期，这么漂亮的一条狗，一定要找一只英俊帅气的公狗交配，这样，生出来的小狗才能是村子里最漂亮的狗。桂枝觉得我说这话有道理，就问我，哪里有帅气的公狗可寻呢？我说，三宝家的就不错。我来给你家狗和三宝家的狗做个媒，让它们这对狗中的俊男靓女喜结连理，早生贵狗。桂枝大笑，那多谢啦，要是我家的大黄狗下崽子，最漂亮的那一条就送给你养。我连连摆手，得了吧，养小黑就够我喝上一壶的了，可不敢奢望再养了。 三宝家的公狗是一只和奶油的品种相似的土狗。听我说明来意，三宝一阵讪笑，你小子一天到晚，没事找事闲的啊，给狗做起媒来了。老子光棍打了好几年了，你能不能给我找个媳妇呢。我说，你要是有你家狗那样的英俊相貌，找媳妇这事肯定不是个事儿。三宝捶了我一拳，你小子咋骂人呢。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跟狗较什么劲，吃醋还吃到狗身上了，何况还是自己的狗。 三宝家的公狗和桂枝家的大黄狗勾搭到了一起。我如释重负。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可以搬走了。那条母狗自从有了伴，再没来村西溜达过。倒是把黑子急得够呛。有几次，它背着我，私自逃出牛棚，去找大黄狗。由于三宝家的公狗强势驱赶，黑子的骚扰没有得逞。为此，黑子在牛棚里郁闷了好几天。我和弟弟扔了好几根喷香的鸡骨头，它连看也不看。 弟弟嘲笑我，哥，都是你惹的祸吧，棒打鸳鸯——人家本来是两情相悦的一对情人，被你乱点鸳鸯谱，瞧，黑子失恋了，不吃饭了，看你怎么办。 我说，时间会消化一切的。 果然，没过几日，黑子就从失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大块吃肉，大碗喝汤。全然忘记了没有母狗在身边骚扰的甜蜜的痛苦。我用同样的方法，成功地化解了另外几条母狗发情时勾引黑子的举动。黑子成了一条彻彻底底的单身狗。这样，它就可以踏实地看家护院，心无旁骛地守护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幸亏黑子不懂人话，不谙人情。要不然，它要知道我背着它如此地下黑手，一定狠狠地咬我几口。 乡下的夜，清朗、冷峻。冬夜漫长。早早地步入黑夜，早早地陷入寂静。月亮圆润，有着苹果的芳香，高悬于村庄之上，偶尔有几声犬吠，在夜空中荡漾，也是别人家的狗，不是我家黑子的。我对黑子不能发出狗叫抗议过无数次。奈何这家伙听不懂人话，不论发怒、开心、生气还是忧伤，都是沉闷的低吼两声了事。就像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它是一只性格内向的狗。 夜越来越深。乡下的人睡觉早，五点做饭，六点吃饭，七点看新闻，八点看电视剧，不到十点，上床睡觉。过了十点，村庄开始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万物归于寂静，却有着庞大的空洞。除了屋里有耗子窸窣地磨着牙齿，再就是猫上梁，蝙蝠乱飞。在乡下住久了，头挨着枕头，就睡得沉。父亲和母亲住在西边的厢房，我和弟弟住在东边的卧室。我们家的三间大瓦房，在村庄里，显得空荡荡的。牛棚和猪圈相望而对。门口一棵低矮的苦楝树，一群公鸡母鸡就蹲在苦楝树上。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只夜间活动的猫头鹰。 谁都知道贼喜欢在夜间活动，尤其是后半夜，但大家的心都宽似海洋。自从有了黑子把门，我们就更把心安得结结实实。连个牛棚都守不住，要看家狗有何用。 两个毛贼入牛棚，果然是后半夜的三点。后半夜起风。我家的老黄牛养两年了，牛桩砸在泥地里，毛贼解开牛桩上的绳，都费了半天劲。狂风刮得急，让屋里的人失去了警觉。就是这样的狂风天气，毛贼心想着容易得手。蟊贼蹑手蹑脚。老黄牛在暗夜里自顾自地倒着嚼。风声在夜里呼啸着，睡在床上的人很本能地裹紧了被子。天冷，睡得香。 黑子躲在暗夜的一角。月光偷偷地在牛棚里洒下一丝丝清凉。它盯着毛贼许久，眼看着蟊贼解开绳子，牵起黄牛就跑。 它到底发出了一声犬吠：“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父亲拉开电灯，拧亮手电，冲进牛棚。毛贼慌得鞋都跑丢了。黑子一路追赶，狗撵兔子的速度，爆破力加速，向前冲去。 我和弟弟还有母亲，迅速从床上爬起来，就像骰子在牌桌上滚动。 “它不是一条哑狗。”父亲说。 黑子破天荒地发出了犬吠，便一发而不可收。整个晚上，它没事就冲着月亮一阵怒吼。它这一声吠叫，立马引得全村的狗跟着一起狂吠。有点吵。但是吵得踏实。 之所以黑子能立奇功，我觉得和我对它持续不断地改造有莫大关系。正是因为我不断地剔除它的情欲，让它尽职尽责，忠于职守，才会让它如此地冲破自己，发出一声声犬吠，从而证明自己不是哑狗。看来，我的改造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 黑子驱赶毛贼，立了功后，没有骄傲的情绪，依旧在牛棚里，看家守院，爱岗敬业，是我们村狗儿的榜样。村子里的叔叔婶婶，伯伯大娘，听说有两个蟊贼光顾了我家，且被黑子赶走，都过来取经，关切似的和母亲攀谈起来，详细询问夜间发生的点点滴滴，以及黑子如何发现蟊贼，如何撕咬。一开始母亲还会事无巨细地详述晚上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我们家黑子警觉，我还成天以为它是一条哑狗，哪知道，它耳朵灵敏着呢，只不过平时不叫，关键的时候，给我们露了一手，真是一只聪明的狗。” 问得多了，母亲就有了自己的一套说辞，语调开始飘忽，言辞开始夸大：“这只黑狗啊，根本就是老天爷派来保佑我们家的。为什么只在我们家门口停留，为什么孩子他爸一顿饭就把它留住了。还不是因为我们是积善人家，狗报恩来了。” 村里人嘴上不说，心里讪讪：要是毛贼再来光顾，把你家的牛牵走，看你怎么说。 蟊贼吃了一次亏，断不敢再来我们家。 倒是那几家把鸡放在鸡笼子里的，固然有着狗在看着，奈何狗吃了被酒精浸泡过的鸡骨头，呼呼大睡，于是连笼子带鸡被毛贼抬走。然后，那几只狗就倒了霉，挨打是必备的。还要听风凉话：“什么玩意儿，连几只鸡都看不住，你看看强子家那只黑子，偷牛的贼都能被吓走，一天到晚就知道摇尾巴吃骨头，奶奶的，我打断你的狗腿。” 狗听不懂人话，狗要能听懂人话的话，还不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黑子成了我们家的英雄，除了在物质上的待遇得到提高之外，我准备给它的狗窝做一次精心的装修，以便改善它的居住环境。从村头的小卖部找来了一个厚实的纸箱，裁剪后，里面铺上茅草和破棉絮，替换掉那两件破棉袄和稻草。黑子感恩戴德似的搂着我的左腿，又是亲吻又是抚摸。我的心里总是愧疚于它和桂枝家大黄狗的恋情，还没开始，在萌芽的时刻就被我掐灭了那份美好，想想，我的做法的确太过残忍。 三宝家的公狗因为移情别恋，和隔壁村另外一只母狗私奔了。三宝气得大叫，要是再让我看见这条狗，我一定要打断它的腿。老子养了你两年，说走就走，一点感情都不讲，什么玩意儿！ 大公狗的出走，倒是伤透了桂枝家大黄狗的心。大黄狗和大公狗成了露水夫妻，生下了五只小狗，此刻，正守着五个狗崽寸步不离。 狗通人性，狗也通人情。黑子依旧没有忘记它的旧情人。晚饭过后，对着村东的方向，它发出了一声接一声的低吼，全村的狗又都吠叫起来。 快要到春天了，厚实的冰开始慢慢融化，寒流开始在黎明之前慢慢凝结。黑子住在新房子里，享受着过往不曾享受的待遇。它总会在清晨离开狗窝，去村东找桂枝家的大黄狗，尽管那只大黄狗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妈了。 黑子每次从村东回来，都满脸惆怅，也免不了被我数落一顿，你小子长能耐了，又去会老情人。尽管你对看家护院作出了贡献，但也不能居功自傲，该自律的还是要自律。我如此提醒它，主要是怕它看着那几只小狗耍狗疯，咬伤那几只狗崽子，毕竟那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 事实证明，我是以恶人之心度善狗之腹。 那天早上，黑子出去很久还没有回来。我喊着它的名字，从村西一直叫到村东，它都没有吭声。这个混蛋玩意，连主人也不要了。当我迈进桂枝家的小院，桂枝端着一碗红薯稀饭冲我不断地笑。我问，黑子在你家吧。桂枝用筷子指指她家的狗窝。只见大黄狗半卧着，两只狗崽子咬着它的乳头，不断地吮吸。而黑子则守护着另外三只小狗，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 我想发火，但是看着它父性大作的神情，顿时灭了心中的火气。 黑子见我找了过来，立马起身来到我的身边，摇尾挠首。五条小狗是真漂亮，一条比一条可爱。桂枝一条也舍不得送给我。我喊了一下黑子的名字，叹了一口气，又不是你的孩子，你在这里凑个什么热闹，回家吧。 黑子似乎懂了我的叹息，乖乖地跟我回了村西。 我决定为黑子找一只漂亮的母狗做伴，以弥补当初拆散它和大黄狗恋情的愧疚。可是，全村的母狗差不多都有了自己的另一半，寻找合适的母狗只能去别的村了。一想到，万一黑子和别村母狗谈上恋爱离家出走，到处私奔，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种偷鸡蚀米的赔本买卖，我是不会干的。 奈何黑子你就是单身狗的命。 三 为了帮助黑子摆脱单身狗的寂寞，春暖花开的时节，我带着黑子去乡野里追野兔。其实，每年春天，我都会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健身跑步，从我家门口的水泥路出发，绕着平原的麦地、油菜地跑，约莫十公里的范围，直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方才作罢。黑子时而跑在我的前面给我探路，时而落在我的后面提醒着我要加速、加速。它会钻到路旁的燕麦丛里，翻找蟾蜍和青蛙，用它锋利的爪子，挠一挠那些蹦蹦跳跳的家伙。有时，它还会去追赶一两只蝴蝶。一身黑毛，隐藏在田野里，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天气越来越热，黑子也变得越来越暴躁。它的牙齿越来越锋利，啃起骨头来，“吱吱”作响。 父亲说，黑子要耍狗疯。 母亲说，黑子要耍狗疯。 弟弟说，黑子要耍狗疯。 我一想起“大狼”耍狗疯时龇牙咧嘴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父亲说，给黑子套一个链子吧。父亲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去镇上买了一条铁链回来。我怕铁链勒坏了黑子的脖子，就用碎布条给它做了一个布项圈。从小到大自由惯了的土狗，初次勒上铁链，是一万个不愿意。当我亲手给它套上项圈时，它居然冲我龇起了牙。套上项圈的黑子，整个晚上坐立不宁，时而上蹿下跳，时而胡乱狂吠，端给它的狗食，它也不吃。折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它就老实了。当我再次牵着它走出牛棚时，它咬人的脾性收敛了不少。 勒脖子的布项圈到底不牢固。 褪去布项圈的黑子，逃离了牛棚。据村里人说，黑子先是和三宝家的大狼狗撕咬了一架。也是冤家路窄，三宝家的大狼狗和私奔的母狗到底是分手了，然后，独自回村，正好在村口遇上了黑子。于是，两狗相遇，相互咬了起来。情敌相见，分外眼红。黑子集聚了一肚子的不满，磨亮了爪子，三宝家的那条大狼狗也不是善茬，尖牙利嘴就冲着黑子扑了过来。村里面的人难得看一回热闹，于是，老远就看着两狗相互对掐，也不上去驱赶。三宝家的狗，在外漂泊了数日，明显不是黑子的对手，败下阵来。 刘会计拖着一条被狗咬伤的腿，找到父亲。 “老周，你看，你家的黑子咬的，咋办？” 父亲怔了一下。 刘会计的卡其布裤子，被狗撕碎了裤脚，一排血印渗着血迹。刘会计说：“你家的狗，耍狗疯，你也不关好，幸亏这狗咬的是我，要是别人，指不定要你赔多少钱呢！不过，我这腿被狗咬伤了，打几针狂犬疫苗是少不了的，营养费就不要了。” 父亲冲母亲喊：“孩儿他娘，拿钱。” 母亲在屋里喊：“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哪来的钱。” 父亲继续喊：“少装糊涂，把卖米的一千块钱拿出来。” 母亲依旧在屋里喊：“那是给两个孩子上学交生活费的。” 父亲大怒：“少扯淡！赶紧拿钱。” 母亲从屋里走出来，把皱巴巴的一千块钱给了父亲。父亲给了刘会计。 刘会计接过钱，说：“把你家的黑子看好了，可别再咬别人。” 刘会计前脚刚走，黑子就拖着被咬伤的腿回来了。父亲正在气头上，他提着一把斧子，准备去砍大杨树的树枝。黑子一脸委屈，看着父亲。被咬伤的狗腿，一瘸一拐。黑子上前，摇着尾巴。爪子在地面上反复磨着。 父亲看着黑子，怒不可遏：“你个坏家伙！” 照着脑门，父亲一斧子砸下去。黑子应声倒下。 当我和弟弟从学校里骑车回来，看见院子里的黑子温热的尸体。心如刀绞。弟弟默默地扭过头去。我则守在黑子身边，默默流泪。 父亲余怒未消：“哭什么哭，你老子死了啊，哭！早死早超生，早死早给我省点心，少咬人，让老子少赔点钱。” 黑子被埋在了麦子地的一角。 黑子入土后一个星期，桂枝来我家串门。父亲在院子里劈柴，我和弟弟在做功课。她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婶，刘会计被狗咬的事，我都听说了。可是婶，有一件事，我得和你说啊。那天，黑子和三宝家的狼狗撕咬了一架，然后就去我家看大黄狗了。在我家的狗窝里，待了一下午呢。刘会计被狗咬的时候，黑子一直在我家的狗窝里啊。” 母亲直直地盯着桂枝，我和弟弟停下了手中的作业，父亲举在半空中的斧子也没落下来。 “刘会计指不定被哪只疯狗咬的呢，但肯定不是黑子。”桂枝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又很重。 埋黑子的那块麦地，夏收以后，父亲就没再种粮食。有那么两年，父亲什么种子都不撒，就让它空着。荒草飘满了，父亲也不去砍。他让母亲和我们也不准去砍，就让那块地一直那么荒着。刘会计路过那块地，好奇地问父亲：“老周，那么一块好地，你啥也不种，荒着怪可惜的。” 父亲就吼：“老子高兴，我自己的地，我种不种和你有啥关系。” 刘会计自觉无趣，就默默地走开了。 依旧是深秋，从来不养狗的父亲，从集市上买回来一只通体黝黑的小狗，父亲抚摸着黑狗，对我和弟弟说：“这条狗，谁都不许碰，我自己养，我自己好好地伺候着……”父亲说这话时，眼里噙着泪。 投稿微信：AKL173 本版绘图 瑞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