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
我的新书《惹作》正式出版,离《盐镇》至今两年了。
这两年的大部分时间,我仍旧在行走,只是走得更远了些,去到了大凉山的腹心地带——所谓的东五县:昭觉、美姑、布拖、雷波和金阳,在群山间游荡、悬崖边行走、浓得化不开的云雾中寻路。
东五县是彝族人的土地,越往深处去,越无法用汉语沟通。在那神奇的大地上,我时常处于失语状态,连比带划,抬起头四处仰望,这里的山和山之间纠缠重叠,仿佛世界的尽头。不停地行走和采访,我和一个彝族姑娘的故事相遇了,她叫“惹作”,彝语的意思是“再来一个男孩”。
一切的缘起要说回到2023年6月,一位读者看完《盐镇》后给我留言:“谢谢你能看到那些底层的女性,但是中国地方之大,还会有更多被遮蔽的女性……”这句叮咛像是一只银铃,在我心中叮当作响。我摊开地图,一片绿色的等高线映入眼帘,那是大凉山。我在四川出生长大,时常会看到戴着头巾、背着竹篓的彝族女人,在路边售卖草药、蔬菜或水果,表情总是怯怯的,很少开口说话。在城市里,她们几乎是隐身的,没人知道她们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却常有人对她们指指点点。
我一开始从西昌去了美姑,接着去了昭觉,几乎每件事情都不顺利:预订的酒店无法入住、约好的联系人无故失联……我坐上喧闹拥挤的乡村巴士,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这里居住的大多数人只会讲彝语,让我几乎无法跟当地人交谈,他们似乎也不愿意和我交谈。在美姑、昭觉和布拖都一无所获之后,我才发现,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好好地讲这里的故事。环视四周,这是一片山势险恶、峡谷深邃的红土地,景色之独特,极为罕见。我那时在昭觉的日哈乡的驿站待了两个多月了,发现自己被卡住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走去哪里,也不知道要不要留在这里。那个时候,我差点决定放弃,直到收到阿喜的邮件。
阿喜是一个眼神清澈的彝族姑娘,那时候27岁,在大学读研究生。我们在日哈乡的驿站相遇,她来参加侯老师举办的人类学短训营,而我是无意中闯进去的。我们一起给小孩子梳头,给她们讲故事,陪她们玩游戏,所以她知道我不是人贩子。她说过她们那个地方特别偏远,(她在信里告诉我)她的家乡有许多女性故事,有些让人微笑,有些让人叹息;还有一些,足以使人失声痛哭。
所以,我要去阿喜的家乡,雷波县的瓦岗镇,一个在地图上很难找到的地方。在那之后的九个月,我一次次往返于深山中那条崎岖之路,在那里寻找、探访、挖掘。阿喜没有骗我,在那片极少有外人涉足的寂静之地,确实有无数惊心动魄的故事,就像那首凄美的彝族歌谣《阿依阿芝》。在这片深山密林之中,这首歌已经传唱了几个世纪,女孩们唱着这首歌长大、出嫁、成为母亲,在火塘边教会自己的女儿,最后唱着这首歌死去、烧成灰烬,不留半点痕迹。这向死而生的歌声震天动地,却几乎不曾被世界听见。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启示,生与死的界线在此地如此稀薄。此后我听闻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死亡:牧羊人被冰雨冻死;小伙子被蛇咬死;花季女孩跳崖殉情。让我震惊的,还有他们谈论死亡的那种方式:平淡、轻松,甚至还带一点幽默,就像在谈论午饭或天气。要过很久我才能理解:在世界尽头,其实并没有人真正地死去,他们只是去了兹兹普乌,那是先灵所居。只是惹作,这个被世界遗忘的彝族女人,没法去兹玆普乌。我是在苏家的火塘边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这个女孩的一生可以用短短几句话说尽:1995年出生,15岁嫁到瓦岗,18岁生孩子,几个月之后服毒自杀。她没有户口,没上过一天学,从没走出过这片山林,也没有留下过一张照片。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知道她确切的年纪,想不起她生前的样子。在光线明暗不定的火塘边,人们若无其事地谈起这个被遗忘的女人和她的生活,但我知道,在这些平淡的语句之下,一定埋藏着许多悲伤、许多辛酸,而惹作,这个只活了18年或19年的彝族姑娘,从来也没有机会讲出自己的故事。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找到了此行的意义:我要找到每一个认识惹作的人,听他们讲述惹作的故事,为她写一本书。虽然她去世多年,早已化为轻烟,而她在世间留下的痕迹,比轻烟还要淡薄。我知道这个工作不会轻松,也未必有世俗所见的价值,但至少,我想让更多人看到那个彝族少女,听到她动人的歌声,知道她曾为何而哭、为何而笑,以及为何而死。在瓦岗,人们的记忆很难长期保存,因为烟草、包谷和那些带有特殊香味的植物,也因为这里的死亡太过轻微,而惹作的死亡更是轻如鸿毛。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我辗转千里,去拜访每一位我能找到的惹作的亲人,但听到的多是只言片语和零碎的片段,再加上语言不通、交通不畅,我常常觉得自己又被卡住了,也一次次心生退意。但就是在这蜗牛般的生活中,我一点点地找到了她,那个早夭的少女。事后想来,这本书的铸就过程就像是一次艰难的拼图游戏,开头部分最难,因为我不知道这是一张怎样的图,但我走过的地方越多,交谈过的人越多,我的材料就越多,图形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
在我的梦里,我不只一次见到她向我走来,她对我哭,对我笑,对我倾吐心事,虽然说的是彝语,但我完全能够理解。有一天,在星云低垂的瓦岗午夜,我从这样一场梦里醒来,想起她的一颦一笑、一行一停,想起她短暂而悲伤的一生,心中就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痛得久久不能再眠。
2024年,在这本书完稿之前,我又去了一次瓦岗。彝人丧葬不立坟墓,惹作埋骨于一个尤其偏僻的地方,她火葬的那条河沟,在地图上没有标记,那里毗邻一条乡间土路,杂树丛生,野兽出没。我在那里站了很久,悼念惹作,也是在悼念一部分的自己。下山之后我去看望惹作的女儿苏丽(化名)。和她的母亲不同,她很早就入学了,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那天日光晴好,我看到她坐在两个女孩中间,脸蛋红扑扑的,正在卖力地背诵王维的《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惹作》,易小荷/著,新经典文化|文汇出版社202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