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海民
“一清二黄三月调,桄桄跟着胡求闹。”这是常听人说起的一则戏谚。
一般解释,“清”即清戏,也指道情;“二黄”即汉调二黄,又称“二簧”“土二黄”或“陕(山)二黄”;月调,又写作“越调”,指的曲子戏或眉户。过去,陕西民间曾经把梆子击节的大戏称为“桄桄戏”,现在汉中地区依然保留这种称呼,只不过因其汉水流域的特色,一般称“汉调桄桄”或“南路秦腔”。
1956年,陕西省第一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会刊第35期上,刊有一篇署名陈兰亭的文章《略谈“汉调二黄”》,其中有一段话算是对上述戏谚的一个注解:“汉调二黄在陕西时有盛衰,由清代光绪年间至民国初年,为极盛时期,因为当时陕西流行的大戏,仅有梆子(包括同州各路梆子)、二黄、眉户、徽调数种。人多以眉户是曲子,非大型戏,不甚重视,徽调又不大懂,梆子又粗糙,一时多好听看汉调二黄。西安回民兄弟爱好尤甚。因之西安、泾阳、三原等县,都组织了‘二黄自乐班’。文人帮助艺人不时研究考证,互相钻研改革。”
陈兰亭,现在很多人不甚了解。七八十年前,他可是一位蜚声秦腔、二黄戏界的著名鼓师,众所公认、造诣极高的戏界名宿。陈氏为泾阳县城(泾干镇)首屈一指的富户,生于清光绪十六年(1890),一生倾心戏曲,尤嗜二黄,且为名票。曾两度组建戏班闹玩,一为秦腔班,一为二黄班。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他在西安梁家牌楼甘肃会馆组建秦腔班“西安剧社”,封至模评价“计划甚大,目的甚远”。作为一名鼓师,陈兰亭洞悉大量戏曲曲牌音乐,新中国成立后把自己保留的二黄、秦腔曲牌资料全部交公。他撰写汉调二黄和有关秦腔音乐方面的文章书籍,详细记载了二黄和秦腔戏曲在关中地区发生、发展的过程,史料价值极高。
因此,陈兰亭提到的西安乃至关中地区当年戏界盛况,当为难得史料。那时汉中、安康自不必说,省城西安和泾三高、淳化、耀县、富平、蒲城等县及商洛各县,还有邻近的甘肃、山西、河南、湖北、四川等省都十分盛行陕西汉调二黄。民国时期,多数戏班兼演二黄、秦腔,同台演出,人称“风搅雪”。秦腔的武戏多是移植、学习二黄戏而来,从前榛苓社、三意社的武戏都采用秦腔伴奏(文场面),吸收了二黄的一些锣鼓经(武场面),而易俗社的武戏则一律采用京剧锣鼓,易俗社成立初期,曾邀二黄及京剧演员演出,后因观众不满而改回秦腔演出,但二黄的武打戏份依然保留。
1912年,在易俗社成立的同时,南院门五味什字忠义祠里也成立了一个二黄戏班——鸣盛学社,由当时的秦陇复汉军大统领张凤翙、副统帅张云山联名发起、创办,一时规模无两,吸引众多教习、演员、学员,阵容之雄厚为晚清以来所仅见。范紫东先生后来在《乐学通论》一书中回忆道:“清光绪三十年(1904)前后,余肄业三原宏道高等学堂时,秦中二黄之名班,不一而足。每星期过南城,则药材等馆,弦歌之声,洋洋盈耳。秦中二黄,敛而循节,曲而尽致。曼声长吟,时亦有之。而无普通之艳曼滑腔,盖古调犹存也。民元之际,易俗社演秦腔,鸣盛社演二黄,人皆翘首足,希望其各阐宗风,乃不数年而鸣盛社竞消歇矣,从此一蹶不振。”易俗社刚成立时,招收学员还有一条规定,凡学乱弹必先唱二黄,且以二黄作为吐字归韵、尖团发声的示范标准。早期的学员多数兼擅二黄,如素有“武生一绝”之称的第9期学生王蔼民。 然而遗憾的是,鸣盛社经济来源完全依赖军政官方,不过几年时间,袁世凯掌权,陕西政局急剧变化,陆建章入陕,张凤翙下台,鸣盛社虽极力苦撑,到1917年,还是无奈地宣告解散,其社产宜春园剧场变卖给易俗社(即今之易俗社剧场)。
1961年9月9日,秦腔史学家、剧作家李静慈先生,在《陕西日报》发表《秦腔史话》一文,提到两点值得注意:(1)“秦腔是通称,从前人把它也叫‘桄桄子’‘乱弹’,它原来是陕西各路梆子腔剧种的总称,但从近几十年来的习惯来说,是专指‘西安秦腔’的。”(2)“在清末时就有人把桄桄子或乱弹叫‘西安乱弹’。民国初年,西安易俗社到汉口演出时,才定名为‘秦腔’”。
1962年,陈兰亭以古稀之年受聘渭南文光剧团,担任教师与音乐辅导,不久后因染病匆匆回乡,谢世时74岁。无独有偶,小他1岁的另一位著名秦腔、二黄艺人西安曲江池的周坛先生,竟早他1年,于1963年11月22日病逝,享年72岁。他们二人均在1956年的陕西省首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上获得荣誉奖。
周坛,西安曲江池畔的羊头镇村人,出身于有清一代延续数百年的乐工世家。其父、伯父均为汉调二黄琴师。自小便研习昆曲、二黄、秦腔曲牌,1913年加入鸣盛学社,担任鼓师,功力深厚,技法精湛,演奏简捷明快,表现准确悦耳,受张凤翙赏识而名声大噪,晚年幸有后辈韩城人李力整理记录,才有一本极其珍贵的戏曲音乐史料集大成之书《秦腔曲牌汇编》存世。捧起这本印数不多的书,令人心疼!据记录者李力记述:“旧社会民间艺术的命运和民间艺人的命运一样悲惨。民间音乐后继乏人,日趋凋零。不少秦腔曲牌也已散落失传。新中国成立后,不少有成就的艺人相继离世。像西安尚友社名老艺人周坛那样,还留在人间的,实在不多。”
李力整理记录周坛所记曲谱时,老先生已年近七旬,体弱多病。最初,两人约定,在工作之余,由周坛口述其心里记下来的“工尺谱”,李力用简谱记下。不料,周老先生患有心脏病,每念一曲,往往口干舌燥,力不能支,有时还会心跳气喘,于是记录工作不得不停下来。如是花费两年时间,记录整理下来的曲牌并没有多少。李力一时着急上火,几乎为此夜夜失眠。无奈之下,只好节衣缩食,咬牙变卖家当,凑钱买来一部录音机。又用两年时间,总算让老爷子把他心里的“蝴蝶”全部倒出,记录下有300余首秦腔、昆曲、汉调二黄曲牌,其工作之意义,犹如《诗经》之于中国诗歌一样,凡我接触过的好多研究秦腔的专家,皆充满敬意,把这本《秦腔曲牌汇编》称作“300曲牌”。
此书一出,打破秦腔以前仅有曲牌不过六七十首的局面。李力在尚友社老琴师朱自忍(灞桥油房街人)及周坛侄子周建邦等戏曲音乐工作者的共同协助下,示范演奏、录音记录,再完成整理、校订、汇编,共计抄录27大册书稿,此时已是1962年10月。紧接着,又遭史无前例的浩劫降临,《汇编》书稿被列入“封资修的黑货”而付之一炬。李力每回想起,不仅心惊肉跳,“幸而第八稿与第九稿是我冒着极大的风险,装进衣箱带回韩城老家,才得以保存下来。”(《秦腔曲牌汇编·前言》)1978年,李力翻箱倒柜,重新拿出劫后余生的书稿,再度整理,刻蜡版油印。直到1979年11月,西安市文联创联部才将油印稿铅字付印成册传世,从而告慰老一代的戏曲音乐大师。
备受年轻人追捧的青年京剧老生演员王珮瑜,常常说她自己是一个“斜杠青年”。我想,这两位秦腔、二黄著名鼓师,不也正是受人敬重和值得追捧的“斜杠老艺人”吗?“城南城北万株花,池面冰消水见沙”,陕西戏曲正是因为有像两位老艺人那样的胸中锦绣,才开出长安梨园的万紫千红。
(作者系陕西广电融媒体集团纪录片编导、西北大学民俗戏剧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