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诗
当一只只大大小小的野兔在田埂上,慢悠悠地溜达了一圈,再悄无声息地潜入麦野深处那一个个洞穴的时候,当一只只叽叽喳喳的鸟雀,绕舍三匝,栖入那一棵棵光秃秃的树枝树梢上悬着的一个个鸟巢的时候,当那一弯冬月,洒下它那一片片清冷的银辉的时候,我的丰乐舍的故乡,也便开始了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冬晚童话……
月色洒在牛棚里,牛棚依在舍上的小河边,挂在棚梁上的那盏泛着昏黄光晕的小马灯,映着牛棚里那三五头耕牛。老牛,就这么悠闲地在牛棚里立着,小牛,总是围着老牛,不安分地走动。过不了许久,老牛、小牛,就会在牛棚里铺着软软的稻草的地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不时地,还会用舌头卷起一根根黄黄的稻草,有滋有味地咀嚼;这些老牛,或是小牛,睡熟的时候,也会打呼,响起一声声长长短短的鼾声。
这舍上牛棚里的冬晚,或许在第二天,就会出现于陪在牛棚过夜的一个个舍上孩子的一篇篇作文里……
靠着牛棚的那条小河,也有夜渔的人。夜渔的样式,多是“敲罾”,用一根铁棒敲打着一大片薄薄的洋铁皮,随着“哐——哐——”敲打的声响,一条条鱼儿,多是鲹鱼,有黄有白,它们是鱼儿中的“轻骑兵”,就会在小河里不住地穿梭、跳跃,或是跳入狭窄的船舱,或是穿入渔人手中的提罾(渔具)里……
而一个个茅屋里,随着一盏盏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次第地亮起,那些毛头小子,做完作业,便在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线连着的小竹人的玩偶,在稀疏的桌缝里,演绎着一出出哪吒和孙悟空的木偶剧……
有时,茅屋里也会走过来一位在舍上小学教书的先生,他是专门来检查那些顽皮的学生的作业的。检查完作业,乡亲们也就拉着他说点书,于是,那位先生也便开讲了他肚里藏着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十把穿金扇”“张虎矮子闹花灯”那一则则流传古今饶有趣味的故事……桌旁放着的一篮鲜鲜甜甜红红黄黄的胡萝卜,便是作为给予这位先生、这个说书人的补偿。只是,书还没说完,篮子里的胡萝卜,就给这说书先生,还有左邻右舍听书的人,吃得差不多见底了……
清冷的月光下,也有孩子,在长满芦苇的风水沟畔玩乐,打砖块、斗公鸡、跳房子……有时,从风水沟的芦苇丛中也会不甘寂寞地跑过来一只似狗非狗、像鹿非鹿的动物,在孩子们的身后,一心一意地观赏着他们那尽情地玩乐和嬉戏……
即便是几十年后的今天,那些孩子,已经步入了古稀之年,也还是说不出,在当年的月色下,观赏着他们嬉戏和玩乐的那一条似狗非狗、像鹿非鹿的家伙,到底有着怎样的一个名头?
还有,在舍上流传了多少年的“彭社长开会”的故事,让人过耳不忘。
彭社长,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公社的副社长,年龄在五十开外吧!为人谦和,从没有为官的架子,即便是走在路上,遇上相识或是不相识的,总是先打个招呼,“早啊!”“去哪儿?”因此,四邻八乡的乡亲,对这位公社干部,都颇有好感。
彭社长开会,都在晚上。
大队部,三四间连通着的长房子,多是乡亲们开会时候的场所,开会了,带一张爬爬凳,揪一把穰草,开会的时候坐。
开会伊始,坐在前面台子上的彭社长,从羊皮老袄的口袋里掏出来两包香烟,放在面前,摆着盏小马灯的那张学桌上,任由会吸烟的乡亲,自个儿来取,片刻的工夫,这两包香烟,也就剩不下几根了……
开会主题,多是生产上的事儿,麦子要浇泥浆,施腊肥了;老沤田要用人力拉犁,耕上一遍了——冬日里的耕牛,可是要当着宝贝,好好地养着的,还有,罱泥积肥,为明年的丰产,打下基础……也有没主题的“张家长,李家短”的扯些“闲嗑嗑儿”,包括“老表咯朝老表咯撂帽子”这样的绕口令,让乡亲们忍俊不禁。
开了许久的会,台下渐渐地响起了鼾声,过不了一会儿,整个会场上,已是鼾声一片。
许是受那鼾声的影响,许是抵不住倦意的袭扰,彭社长也趴在桌上,迷糊了起来。
约莫过了一支烟的工夫,彭社长醒了,便招呼着台下的乡亲:“别睡了,散会了,明儿还要上工呢,记住今晚开会的精神啊!”
这些就是60多年前,属于我故乡的舍上,一个个冬天的夜晚的故事。
时光荏苒,这些过往,早就沉淀或是幻化为一张张白描、一幅幅水墨,或是一篇篇童话了,虽说清冷,却也亮丽,带着别样的温馨与和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