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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西安晚报

兄弟

日期: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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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8 世说       上一篇    下一篇

  宝魁赌博娘伤心   宝魁赌瘾比较大   兄弟相约到田野   拳脚相向化矛盾   胳膊搭肩心靠近   金魁指正宝魁驳 □贺绪林 这里是个好地方。刚犁过的土地散发着潮湿的泥土味,松软得如同棉花包,四周空荡荡的,看不见个人影,只有风儿吹着路边的白杨树叶哗哗作响。   宝魁跟着金魁来到这里。金魁站住了,宝魁便也站住了。后边这位斜着眼睛看着前边那位的后脑勺和脊背,眼神疑惑,含着猜测。他精神萎靡,似乎没有睡醒。前边的那位双臂环抱在胸前,远眺西天。远山已经衔住了夕阳,晚霞如锦,铺满了半边天,映红了阡陌纵横的田野,颇似一幅壮美的油画。   一   虽是隔墙邻居,可宝魁打记事起,这位仅比他年长两个月的叔伯兄长从没和他搭过言。却就在刚才,他要进家门时,金魁突然从他家街门背后钻了出来,拦住了他,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言道:“你来,我跟你说句话。”他刚从牌场回来,长长打了个哈欠,很是有点困顿,刚想问个明白,金魁却转身走了。迟疑片刻,他跟在了金魁屁股后边,糊里糊涂走出村子,来到了这里。一路上,他颇费心思地猜测了一番,在肚里问自己:这些年他们头碰头见面无数次,金魁屁都没跟自己放过一个,似乎也没正眼瞧过他,今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到底有啥话跟自己说?却猜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心想:管他呢,到时候就知道了。看来这里便是“说话”的地方了。金魁却给他了个脊背,半天不吭声,似乎在欣赏挂在西天的油画。他疑惑不解,看看金魁的脊背,又望望霞光,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先开了腔:“嗨,有啥话就说?”   金魁似乎没听见,只是欣赏挂在天上的“画”。宝魁是个急性子,催促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瞌睡得很。”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金魁猛地转过身,眼睛斜视着他,红黑的脸膛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看出金魁的眼神很是不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随即以眼还眼地看着金魁。他可是个谁都不服的主。   “几天没回家了?”半晌,金魁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   就问这话?值得跑到这儿来!要是换个人,宝魁肯定是要骂娘了。他的嘴张了一下,却没言传出声来。不是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几日他没睡过好觉,老犯迷糊。是三天?还是五天?他也搞不清楚。   “干啥去了?”又提出一个问题。   宝魁却还在想头一个问题。   金魁以为他拒绝回答,脸色黑了一下:“是不是耍钱去了?赢了多少?”   宝魁这回听清了,却没品出味道来,骂骂咧咧地说:“这几天手气霉透了,没赢一个子,还拉了一屁股的债。”   “我还当你赢了一座金山,想跟你借几个钱使使。”   宝魁翻着眼皮看着金魁,一时没有听明白。   “要不要我借你几个钱,再去翻本?”   就是头笨驴,这会儿也听出了话中的味道。他做梦都没想到跑到这里挨人的训斥,宝魁脸上变颜失色,憋在肚里的火气一下子冒了泡:“吃辣子放屁,你少带刺激味!”   “嘴放干净些!”   “不干净咋了?我就这嘴!”   “我要给你刷刷牙,漱漱口!”   “给我刷牙漱口?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赢了钱海吃乱花胡逛荡,输了钱就装怂耍赖还打人。瞧你这德行,羞八辈先人哩!”   宝魁的脸变成了猪肝色,他的娘老子都不敢这么教训他,金魁是个啥东西?就算是个堂兄吧,可他从没跟他搭过话,这会跟他充的啥大瓣蒜!   “你教训我?老鼠戴串铃,你算哪国的儿马子!”宝魁青了脸,攥起了拳头。   金魁“嘿嘿”冷笑了一声,说:“口臭得很!今儿个我就是要教训教训你。”   “教训我?就你!”宝魁哈哈笑了。   “你以为我愿意教训你,是有人上门求我的。”   宝魁不由一愣道:“谁个?毛娃?”他赖过毛娃的赌账。   金魁不接他的话茬,只是冷笑。   “顺生?”为争一次输赢,他打了顺生一个鼻青脸肿。   “你甭瞎猜。不过,你记住,我不是自愿来教训你的。”   “哟呵,你是雇来的打手?得了多少钱?”   “用不着给你说。”   “只怕这钱难挣!”这句话宝魁是从牙缝挤出来的。   “你说的也是,钱难挣屎难吃么。”完全是戏谑嘲弄。   “看我先牺牲了你!”宝魁早已被激怒了,像一条性急暴躁的狗,攥紧拳头就要往过扑。   金魁冷冷一笑,说:“先甭忙。”   宝魁收住了脚,愣了,不知对方要干啥。   金魁脱下上衣,捋下腕上的手表,从裤兜掏出手机,一并装在上衣口袋,挂在路边的树枝上,回身往地里走了几步,招呼道:“来吧,看你能不能牺牲了我!”   宝魁被对方从容的神情震住了,他冷静下来,没有急着扑上去厮打,也扒下了上衣,下意识地捋了一下手腕,却是光的,这才记起手表输在了赌场上;又摸衣兜,空的,新买的手机也归了他人,不免有点悻悻然。他把手中的衣服团成一团,扔在了一旁,也往地里走了几步。   松软的土地犹如操场上的沙坑,是角力的好战场。   夕阳落山了,晚霞还在天边燃烧,余晖给田野上两个光着膀子的年轻汉子的肌肤上镀了一层金色。两个年轻男人的个头一般高大,身躯一般雄健——他们的遗传基因相同。他们活像两头抵仗的公牛,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牙根咬着,腮帮的肌肉在抽动,宽厚结实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   二   二十多年前,他们还在牙牙学语,他们的父亲——一对亲兄弟分家另居。树大分叉,男大分家,这是常理。但这兄弟俩却因分家产干了一场恶仗,弟弟打得哥哥下不了炕。哥哥生性要强,躺在炕上又气又恨,留下了病根,两年后驾鹤西去。临终时,他拉着妻子的手,再三叮嘱:“记住,我是叫老二气死的,往后你娘俩就是作难死,也甭和他来往!”亡人刚一入土,金魁妈就请来了匠人,给院子垒起了一道界墙,从此地分南北,不再往来。   斗转星移,时序更迭。二十多个春秋过去了,大千世界发生了许多变化,金魁的叔父也去了极乐世界,但李家小院的界墙却巍然屹立。   就在前几日,宝魁的妈——金魁的二妈突然上了金魁的家门。金魁一家人没表示出敌视,也未表示出亲热,只是感到诧异。来者进门便鼻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金魁一家人不禁又是一惊,弄不清死了谁。   “呜呜……大嫂,我前世造了孽,养了个孽种……呜呜……那崽娃子没黑没明地耍钱,谁说都不听……”   原来没有死人,金魁一家人松了口气。宝魁赌博不是一天两天了,界墙隔断了两家的来往,但隔不断传出的信息,那边的信息这边都一清二楚。娘老子管不住儿子,便叫来了娘家兄弟。当舅舅的来找外甥,好几次都扑了空,没奈何,只好守株待兔,住在姐姐家,好不容易抓住了外甥,狠狠训斥了一顿。没承想娘舅前脚刚走,外甥后脚又溜进赌场。一个大活人,谁能把他拴在裤腰带上?   “呜呜……那崽娃子出门五天了,寻不着个影影,不知死在了哪里……”宝魁娘哀哀地诉说着。   女人心肠软,加之二十多年前的仇恨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慢慢淡化了。金魁妈抱着孙子,眼圈也红红的,走上前劝慰兄弟媳妇:“他二娘,你也甭太难过了,自个的身子骨要紧。”   “大嫂,你都抱上了孙子,可那崽娃子还没说下个媳妇,你说我愁肠不愁肠……”宝魁娘说着泪水珠子往下直扑簌。   “叫谁把他好好管教。”金魁妈出主意。   “谁能管得了那崽娃子,他舅来数说他几句,他都跟他舅瞪眼珠子,把他舅的话当吹风过耳。”   “有没有他服气的人?让那谁来劝劝他。”金魁的媳妇春玲在一旁帮着出主意。   “那个崽娃子看天王老子都不顺眼,他服气谁?”   春玲说:“二娘,你去找找村委会,兴许有办法管管他。”   “他舅的话他都不听,村委会能拿他有啥办法。我想让金魁去劝劝他……”宝魁娘红着眼圈眼巴巴地看着站在身边的金魁。   没等金魁开口,春玲就说:“老舅劝说都不管用,金魁从来跟他都没搭过言,他能听金魁的?不行不行!”   其实,宝魁娘找过村委会,今日儿来金魁家就是村民委员会主任大康给她出的主意。前些年这些事有村干部管,这几年村干部说话不管用了,村里的土地被政府流转征收了,不种地了谁还听村干部的。大康说你去找找金魁,他说话比我们管用,宝魁会听他劝的。宝魁娘有些语塞地说了与金魁家往昔的过节,临了说:“只怕金魁不肯去劝说宝魁。”大康说:“金魁是有肚量的人,你找他准行。再者说,你们两家是一个祖宗先人,打断胳膊还连着筋哩,他不能不管。”   金魁有木匠兼泥瓦匠手艺,智商高情商也高,能笼络住人,他把村里一帮年轻人组织起来,成立了个建筑公司,他是经理。村里先前有几个敢跟爹娘老子动粗的愣头青,都被金魁收在了麾下,现在大把大把地挣票子。他们如今乖得跟羊娃一样,金魁的话他们当作圣旨,说庙他们就磕头,说灯他们就添油。村里人都说:“金魁比镇长都牛!”   宝魁娘记得先前的事,心里当然也清楚老大一家恨着他家。可她仔细想想,大康说的是,总归是一个祖宗先人。为了能让儿子悬崖勒马,改邪归正,她一咬牙,抛弃前嫌,抹下脸来求侄儿。没料到侄儿没开口,侄媳妇却把话堵死了。一时气氛很是有点凝重。   金魁一言不发,只是抽烟。他不记得父亲是怎样死的,但多次听母亲讲过父亲的死。他恨死去的二爸,也有点恨二娘。他是个男子汉,血气方刚,一直记得母亲给他说的父亲临终叮嘱的话,从没求过人,但别人来求他,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没想到二娘能找上门来求他,他心底深处竟生出一阵兴奋。   宝魁娘抽泣地哀求着:“金魁,你给我把宝魁管教吧,我会念你的好……”   还是一言不发。金魁在回忆父亲,只有淡淡的印象;想想二爸,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过去的事情毕竟过去了,再者说,兄弟之间能有多大的仇恨?当初分家闹矛盾,说到底都是穷闹的。现在日子好过了,仓里有粮兜里有钱,再闹就太没意思了……   金魁斩断一切思绪,默默地看着二娘。她的头发完全花白了,满脸憔悴,哭成了泪人。他突然也觉得鼻子发酸。   “我求你了,看在都是一个祖宗先人的份上……”   “你就去劝说劝说宝魁吧。”母亲在一旁也眼泪哗哗的,为兄弟媳妇讲情。“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一风吹了,往前看吧,不能让人笑话咱。”   宝魁娘接着金魁妈的话赶紧说:“你妈说得好,不能让宝魁丢了祖宗先人的脸。”   金魁终于开了腔:“二娘,你甭伤心了,我去劝说劝说宝魁,可他不一定能听我的。”   “你……”春玲看着丈夫,欲言又止。   “你去劝说,他会听的,会听的。”金魁娘破涕为笑。   话好说,事却难办。金魁十分清楚宝魁的德行,那是个夹瓤核桃砸着吃的货,劝说的武器不是嘴,而是拳头,因为他已经“劝说”了几个这样的货色,而且效果十分显著。不过,他还没有把握能不能对付得了宝魁。他不愿用拳头对付人,哪怕是自己的仇敌,何况宝魁是他的叔伯兄弟。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媳妇春玲问他是咋了,他啥也不说。春玲知道他的心思,埋怨他:“你啥活都敢揽,宝魁是个啥货色你不知道?牵住不走,打着才走!”   宝魁说:“不是我啥活都敢揽,咱妈说得对,不能让人笑话咱,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春玲念了两句古诗。   宝魁说:“你把这两句诗用错了地方。我不是‘相煎’他,是想把他炼成一块钢。”   春玲不再吭声。   黎明时分,他拿定主意:宝魁这号货信奉丛林法则,那就对症下药,先以力,后以德。这天下午,他撂下工地上一摊子事,在村子四周转了一圈,把地点勘查好,再把“劝说”的对象“邀请”过来。这场“劝说”行动果然如他所料,进行得很艰难。   三   在晚霞的映照下,俩兄弟动起了手。虽然谁也没习过南拳北拳少林拳,却都是年轻人,二十浪当岁,身健力壮,腿脚利索,手疾眼快。几个回合下来,两人都烂了背心和皮肉。   暂时分开,喘着粗气,眼睛却都盯着对方,蓄积着力量。   又扭打在了一起。   没有咒骂声,只有喘息声和拳头撞击皮肉的声响……   最终宝魁躺在了地上,不动了。松软的土地被踏平了足有半亩地大的方圆。   金魁站在宝魁的身边,大口喘着粗气,两个鼻孔和嘴角都往下滴着血珠。   好半晌,立着的骂躺在地上的:“祖宗先人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说,还耍钱不?”   躺在地上的闭上眼睛,嘴角流着血,牺牲了似的。   “咋不吭声?牺牲了?”金魁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大声喝问:“装死?还耍钱不?”   宝魁的嘴角咧着,眼睛睁开了,头摇了一下。金魁手一松,他“咚”的一声又躺在地上,喃喃地说了一句:“我不扶墙,服你。”   “真心话?”   “我……我从来没被人打趴下过。”   这家伙是属虎的,从来只服拳头。   “哼,我是看在都姓李的份上才揍你的。”   “你……还真行。”   “少说废话,往后要再耍钱呢?”   “跟……跟你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服……服过谁呢。”   “那好,你觉着咋样?”   宝魁自然明白他问这句话的意思,半晌,说:“好着哩,只是浑身发困,没劲。”   “哼,那是在赌场上熬的。”   不吭声了。   “要不要我背你回去?”   “不!”口气挺冲,受了侮辱似的。   “那你躺一会儿再回家,可甭睡着了。”   金魁抹干净嘴角的血,转身取衣服披在身上,走了两步,又站住脚,回头说:“明儿个去工地跟我干活,记住,一大早就去,别让我等你。”   宝魁坐起身,看着金魁脚步蹒跚的背影,突然明白过来,眼眶里滚出了泪珠。   忽然,宝魁看见金魁打了个趔趄,倒在了路边。   “咋啦?”宝魁喊。   没有应答。   宝魁明白自己刚才下手不轻,金魁没占多少便宜。他挣扎爬起身,朝金魁走去。当他到了近前,金魁已经站起了身。   “咋的啦?”宝魁问。   “绊了一下。”金魁一脚踢开脚下的一块石子,做着掩饰。其实,刚才的打斗耗尽了他的体力,又没留神,被石子绊了一下。   “我还以为我的拳头有后劲哩。”宝魁悻悻地说。   “还吹牛皮哩,别给自个脸上贴金了。”金魁在宝魁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宝魁身子晃了一下,差点跌倒。金魁一把拉住了他,笑道:“这么不经拍的。”   宝魁也笑了一下,说:“身子有点发虚。”   “回家吧!”   金魁搀住宝魁一只胳膊,宝魁顺势把胳膊搭在了金魁的肩膀上。   西天霞光一片灿烂,两兄弟的身影慢慢融进在霞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