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波
正如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商州之于贾平凹、北极村之于迟子建,吕梁山也是作家李锐笔下无法绕开的一片文学原乡。在他的代表性作品如“厚土”系列和《无风之树》中,吕梁山都是其中重要的地理空间和文学空间。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曾说:我希望有一天能实现一个大愿望:到吕梁山去,跟作家李锐小说《无风之树》和《万里无云》中的人物见见面。这位汉学家之所以对吕梁山这方名不见经传的中原土地如此魂牵梦萦,正是因为李锐写出了扎根在这片土地、数千年来世世代代的百姓变动不居的生活,他们古老、苍茫、悲凉的身影在李锐作品中一遍遍浮现,令读者挥之不去。李锐曾说,中国是一个成熟得太久了的秋天,而吕梁山,正是这样一个辽阔久远中原大地的缩影。
李锐1950年生于北京,是新中国文学的“同时代人”。1969年到山西吕梁山区插队落户,先后做过六年农民,两年半工人。迄今为止发表作品近三百万字,出版有小说集《丢失的长命锁》《厚土》《太平风物》《传说之死》等,长篇小说《旧址》、《无风之树》、《万里无云》、《银城故事》、《人间》(与蒋韵合著)、《张马丁的第八天》《囚徒》,散文随笔集《拒绝合唱》《不是因为自信》《网络时代的“方言”》等。2004年,李锐获得法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获得过这一勋章的其他中国作家有巴金、金庸、王安忆、刘震云等,电影人有张艺谋、巩俐、王家卫、陈凯歌等。
“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这是李锐的文学观,也是李锐的人生观。在白蛇故事流传几百年之后,李锐和妻子蒋韵共同合作完成了《人间》。小说《人间》属于“重述神话”系列,该系列由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发起,邀请各国作家对本国神话传说进行再创作。作家李锐接受邀请,与蒋韵一起对中国民间传说《白蛇传》进行重述。时至今日,《人间》不仅是该系列中的高口碑之作,更沉淀为兼具思想性与叙事艺术的经典文学。
“现在,雷峰塔倒了,我出生了。命中注定,我要成为这个流传了千百年的故事的一部分。命中注定,八十年后我会看到那封手札,知道了完全不同的结局。命中注定,我终会和自己重逢。”这是小说《人间》的第一部分,从雷峰塔的倒掉,串联起与此相关的人物及其纷纷扰扰的命运。在评论家何平看来,《人间》中“白素贞、粉孩儿、法海手札、秋白,多线叙事,不同视角又相互勾连。《人间》凝练了李锐与蒋韵夫妻二人的思想与文笔,书写了一种更为宏大的“爱”:世世代代,恩恩怨怨,人间,该由每一个游历人间的圣灵共同定义。
《太平风物》又被作者李锐称为“农具系列小说展览”,收录十四篇以农具为主题的短篇小说,讲述农民与土地、农具之间血肉相连,甚至生死与共的故事,为古老农具吹奏了一曲现代挽歌。因为有过数年的插队经历,李锐对农村各式各样的农具并不陌生,但之所以动笔写出《太平风物》,与其在《厚土》系列创作期间偶然间买到的一本《中国古代农机具》不无关系。在《太平风物》的《后记》中,李锐写到:“这本不起眼的小册子对于农具历史的讲述,看得我惊心动魄。所有农民们使用的农具,都有长得叫人难以置信的历史,都有极其丰富的发展经历。尤其是一些被农民用方言称呼的农具,原来被我一直认为是字典里根本就没有的字,被我认为是乡下人固执、封闭的语言偏好的所谓方言,竟然却和两三千年前的历史完全重合,和古音古字一模一样。”
“太平风物”书名,来自《王祯农书》。七百年前,一个叫王祯的人看见一种农具被人使用,看见一派宜人的田园风光,他发出由衷的赞美:“每见摹为图画,咏为歌诗,实古今太平之风物也。”七百年后,李锐的《太平风物》,也是出于一种深深的打动,但是是出于一种对知识和历史的震撼,农村、农民、乡土、农具等千年不变的事物,在现代化、全球化浪潮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太平风物》中十四篇小说,每篇小说的题目都是一件农具,如镢、锨、锄、镰、斧、扁担等。李锐将千年农业文明史的悲怆与新生陈列在这间纸上的“农具展览馆”里,希冀着将自己的震撼和一言难尽的感慨传达给可能的读者们。这部小说之所以被称为“展览”,是因为它不只需要读,更首先需要看。在他看来,“人们对历史和知识的记忆,往往只是对于正统典籍的记忆,没有人在乎也很少有人注意养活了历史和知识的工具。人人都赞叹故宫的金碧辉煌,可有谁会在意建造出了金碧辉煌的都是些怎样的工具?”
“拐老五在人生最后的一瞬间总结世界的时候,只用了两个字,这两个字其实只是被他弄出来的一个声音,那只被他坐了许多年的小凳子,在倒下去的同时发出了一个轻微的响声——‘咔当’。”从《无风之树》题记中,可以感受这部作品简洁有力的文风,以及悠长绵密的意蕴。《无风之树》以福克纳式的第一人称变换视角的方法叙述,每个人物都有了自己言说的空间,自成一体又彼此互证,众声喧哗中,生活的真貌与各自的内心得以呈现。小说以诗歌般节奏,质朴简洁的文字,隽永有力的叙事语言,呈现出古老乡村大地上苍凉久远的命运悲歌。在李锐看来:“这是一个关于我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中国人的故事。最后,也最重要的,这是一个关于人的故事。”
《无风之树》最初的“原型”,是《厚土》系列中一个短篇小说《送葬》。“这个短篇只有四千多字。从四千字到十一万字,这中间不仅仅是量的变化,更重要的是质的变化,是不同的观照和表达。一个重新讲述的故事所得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也是李锐借鉴福克纳叙述方式的原因之一,在《后记》中他坦言:“我之所以花了六年的时间,就是因为我不愿意冷漠地隔绝对人的渴望和表达,就是因为我渴望着这一切都变成一种内在的喷涌和流淌。一个重新讲述的故事并非只是为了叙述的花样翻新,而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叙述自由,从而获得更强烈、更丰富也更深刻的自我体验的表达。”
《无风之树》也成为李锐极为满意的作品,“直到写完了《无风之树》,我才觉得这一次是真正地超越了自己。”在本书中,他从书面语叙事“直接跳进口语的大海里”,铸就了这部当代口语化叙事的长篇典范。“我用直接的口语,实质上并非是当地农民的口语,这是我创作的口语。这就好像我原本是在海上拾贝壳的,《厚土》是这样的,很凝练,很注意,很用力,拾起来一个一个的贝壳。而《无风之树》是我干脆直接跳进大海里,我在那个口语的海洋里所获得的那种自由,那种丰富性,是我在海边上拾贝壳根本达不到的。”
数十年来,李锐的作品让众多作家同行、评论家以及汉学家惊叹不已。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对李锐作品赞叹有加:“李锐的作品量少质精,描摹山西百年历史风物,充满沉郁悲悯的气息。他关心人间苦难,却不堕入各种名目的现实主义窠臼;他更愿直面天地不仁的根本境遇,思考‘死者即以休,生者何自守’的难题。李锐的小说每每富有寓言向度,不是偶然。”而作为妻子、同为作家的蒋韵,用饱含深情的话,概括了李锐的创作与人生:“从前,我丈夫还是一个知青的时候,常常徒步走六十里山路从他们那个叫邸家河的小山村奔向县城,然后再赶夜路回家。他曾经无数次向我描述那山路,长满橡树,还有野山植。月光清澈得好像是一种声音,令人心碎。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走在山路上的苍茫背影,永远是我柔情的一个秘密之源。”
《太平风物》《无风之树》,李锐/著,《人间》,李锐、蒋韵/著,译林出版社202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