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版插图 王进城
□刘效仁
现今人的寿命比古人长多了,但与浩瀚宇宙相比,还是十分短暂。正因此,人类向来寻觅快活,想方设法创造赏心乐事,以便活出人性的丰富和生命的尊严。
由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故快活观既各有不同,也有高下之别。清·吴敬梓《儒林外史》第32回,写了韦四太爷的快乐观:“昨日扰了世兄这一席酒,我心里快活极了。”杜少卿的父亲做过赣州知府,韦四太爷作为故交前来做客,向来善良洒脱的少卿自是热情招待。杜家作为天长的世家大族,酒菜自然非同一般,虽比不上《红楼梦》中贾府的富贵精致,但“陈过三年的火腿”“半斤一个竹蟹”,也着实比胡屠户的大肠和马二先生的炖肉有气派,也更有文人的雅致。韦四太爷的快活指数,自然会噌噌噌往上蹿;结果,韦四太爷大醉一场,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起,告辞时对杜少卿直称“快活极了”。
能不快活吗?珍馐美味、陈年佳酿、金杯玉杯,且又是在桂花树下宴客,于是一直喝到三更,将整整一坛酒都喝光,用书中的话说“无比尽兴”。当时的韦四太爷可能已成破落户,要不杜少卿也不会“将一只玉杯和父亲的两件旧衣相赠”。其实,即使今日温暖有余,若被人豪奢宴请、大快朵颐,同样会有“快活极了”的幸福感,毕竟民以食为天也。
明·施耐庵《水浒传》第十五回,则写了梁山好汉的快活观。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一样穿绸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这话原是阮小五说的。当时,家住济州梁山泊边上石碣村的阮氏三兄弟,日常以打鱼为生,听闻梁山英雄故事,产生归附之意。吴用前去说服他们,兄弟数算世道的黑暗,什么这一带的官司(衙门中人)专好剥削百姓,养的猪羊鸡鹅都被他们吃了,还常常敲竹杠、胡乱征税。这伙(梁山)强人一来,地方上的官司反而不敢来了,节省了百姓们不少钱……经典剧《逼上梁山》,堪称梁山英雄们的共同经历。该著作的可敬之处,正在于写出了各路好汉对于人生自由的执著追求,且把这种生命的自由看作是快活无比的幸事。难怪吴用有意识地说了一句——“如此说来,他们(梁山好汉)倒是快活 ”,就四两拨千斤,逗引得三弟兄顿时热血沸腾,决定从此赴汤蹈火,哪怕只过一天这样的快活日子,即便死了也“开眉展眼”。
《北齐书·恩幸传·和士开》,所写的是帝王之快活。“陛下宜及少壮,恣意作乐,纵横行之,即是一日快活敌千年。”论快活,可以说天下唯帝王为最。权力、尊威、金玉、美食、三宫六院后妃无数(幸哪个还得翻牌子),集天下所有的快活于一身,岂能不“恣意作乐”?事实上,位极人臣的帝王,又有几个不“恣意作乐”、快活至死呢?作为良臣贤相,大多规劝之、力谏之,如魏征之于唐太宗。可这个和士开,反其道行之。至说世祖(高湛)云:“自古帝王,尽为灰烬,尧、舜、桀、纣,竟复何异?”然后又劝其“国事分付大臣,何虑不办,无为自勤苦也”。然后,趁少壮纵横行乐。但在《北齐书·和士开传》中,却也有“帝先患气疾,因饮酒辄大发动,士开每谏不从”句,或说明和氏尚存一息良知。高湛,实是昏聩之君,对和士开言听计从,于是纵乐,只为了“一日快活敌千年”,年仅三十二岁即告驾崩。毕竟,肉欲的快活无止无休,而一躯之身何以经得住“恣意”地摧枯拉朽?好在不久,和士开得了现世报,被斩首时年四十八,“簿录其家口”。
其实,在帝王专制时代,要当个贤良臣子,“达则兼济天下”,难也。于是,更多的士子、英杰选择了“穷则独善其身”,同样可优哉游哉,快活无比。于是,唐·白居易在《想归田园》中写道:“快活不知如我者,人间能有几多人。”尽管曾因上表请求严缉刺死宰相武元衡的凶手得罪权贵、被贬为江州司马,可白居易一直如其字,是个乐观派。但官场如战场,于是身在曹营、身在田园,欣然写下这首律句:“恋他朝市求何事,想取丘园乐此身。千首恶诗吟过日,一壶好酒醉销春。归乡年亦非全老,罢郡家仍未苦贫。快活不知如我者,人间能有几多人?”这位以语言通俗著称的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竟称其千首作品为“恶诗”,足见其对田园之乐的憧憬和高举。是故,晚年厌倦官场的他辞归故里,与刘禹锡纵情山水、诗歌唱和,享年74岁,成为唐代少有的高寿诗人之一。
快活,其实还有一种解释,为鸟鸣声。宋·苏轼《五禽言》诗之三:“丰年无象何处寻,听取林间快活吟(自注:此鸟声云:麦饭熟,即快活)”。苏东坡其时“谪黄州,寓居定惠院,绕舍皆茂林修竹、荒池蒲苇。春夏之交,鸣鸟百族,土人多以其声之似者名之”。其诗虽说尽情表达了对劳动人民生活的关注以及深切的同情,私以为其中的意蕴,更多如宋·范成大《初四日东郊观麦苗》所咏:“相将饱喫滹沱饭,来听林间快活啼”之意境;如“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难言之隐;如难以尽享“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田园之乐的一腔憾意。幸在东坡一生豁达、乐观,先后被贬谪流放黄州、惠州、儋州三地,却依然能在黄州、徐州、密州三地题写“快哉亭”。
如此“快哉”,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