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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7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江西日报

复燃吉州窑

日期: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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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吉州窑工匠在彩绘。肖 琛摄   □ 本报全媒体记者 李 歆  大大小小的土堆,散落在赣江畔这座名叫“永和”的小镇里。  土堆上,树木丛生。走近细看,看不出什么异常。在它们的周围,当地村民曾拾取到一些残损的瓷片,透着黑亮的光泽。  小镇与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人们在这里生活得平静恬淡。  然而,从20世纪起,这里就不断地吸引着外界的目光。1937年,英国人仆兰柯司东专程来到这里拾取了刻画花纹的青瓷片。1943年,日本学者小山富士夫在其著作中,郑重地写下这个小镇的名字。1953年以来,故宫博物院、江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的专家们相继来到这里,对这些土堆进行了多次考古调查。  考古报告揭示,这些土堆,全是久远的瓷窑。  在它们的体内,曾经燃起近600年不熄的窑火。唐末五代之时,人们逐渐聚居于此,“耕且陶焉”。到两宋时期,这里已经成为著名的窑场,“谈庐陵之盛,萃于永和”。  这里出产的瓷器,经赣江的码头登上帆船,运往汴梁和临安,运到日本和欧洲,成为后世博物馆的珍藏。  这座曾被古人称作“瓷城”的小镇,与著名的定窑、汝窑、龙泉窑、建窑等一道,被载入史册,荟萃着宋代瓷文化的菁华。  这里是吉州窑,一个历史深处的名字。  1 远去的窑火  “锦绣铺有几千户,百尺层楼万余家。”两宋时期的永和镇,是一处喧闹的所在。  明代成书的《东昌志》刊刻着一幅来自宋代的地图。图中的永和镇,“瓷器街”“鸳鸯街”“莲池街”等六条街道之间,上、中、下三个市场繁华非常。而最令人瞩目的,当属一座座在民居中间如山冈一般隆起的长长龙窑。  龙窑是小镇真正的核心。整座小镇的运转全部围绕着这些龙窑。无数的窑工在胎釉上肆意地装饰着剪纸、贴花、彩绘和堆塑等变化多端的技法,让宜于焕发茶色的吉州窑黑釉瓷风靡四海。南宋周必正描述家乡永和时说:“秀民大家,陶埏者半之。无高城深池,窑焰竟日夜。”  可以想见,一千多年前的永和镇里,车流穿梭,舟楫不绝。精壮汉子烧窑的兴奋面庞,被火光照得通红,长髯老者专注画坯的神情,和膏泥一道凝固。入夜,四周的山峦都陷入了沉寂,唯有这座小镇的窑火和喧闹,映红了夜空。  然而,这场凝聚着风雅的欢腾在宋末元初戛然而止。多份史料都记载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宋末,丞相文天祥在江西举兵抗元。义军经过永和镇时,工人们将瓷器封入窑中烧造,待取出后,瓷器都变成了玉。大家感到十分害怕,便封窑不烧,逃往各地去了。  这个近乎神话的说法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在真实的历史里,文天祥在吉安募兵时,永和镇有大批窑工积极响应。他们放下工具,拿起刀枪,加入义军。抗元失败后,窑工们流落四方。据清代《景德镇陶录》记载,他们中的许多人,辗转来到景德镇,成为这座著名窑场的参与者,带来了大量独特的工艺。  或许,这才是“器尽变玉”传说背后的真实历史。当山河破碎、天下危亡之际,那些默默无闻、终日埋首于烟火泥坯之间的劳动者,纷纷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他们曾是瓮牖绳枢之徒,如粗坯的陶器一般不起眼,但此时都成为怒对强敌、目光灼灼的战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吉州窑的窑火,在这天崩地坼、风雨飘摇之时,也迸燃起最奇崛的光芒,而后迅速衰落。  终元一朝,吉州窑仍在烧造,所产器物水准却大幅下滑。至明朝初叶,传烧了近600年的窑火终于熄灭,归于冷寂。  漫长的岁月里,废弃的吉州窑静静地躺在赣江之滨。永和当地《曾氏族谱》记载:“(吉州窑)所出陶器皆极古雅,时瓷城久废,人亦有时掘得者,而废窑则垒垒然罗列其地,如山如阜,如冈如陵。”  2 绝响的复生  始建于1982年的吉州窑古陶瓷研究所,坐落在吉州窑国家考古遗址公园中间。她的周围,是当年取土烧窑留下的巨大深坑。年深日久,这些深坑已变成了水塘和湖泊,层层叠叠的瓷片,累累地堆积在湖岸上。  一片枯焦的树叶,静静地躺在陶研所木屋的小桌上。人声渐远,研究者们又一日的制瓷试验结束了。袅娜回旋的青烟中,摇曳着一个关于叶与火的故事。  20世纪70年代末,一位日本陶瓷专家来到南昌,带来了三只黑瓷盏。在每只碗底的釉面之下,均凝固着一片树叶。注水入碗,树叶仿佛漂浮在水中,栩栩如生。  日本专家告诉人们,多年前,他在大阪东洋博物馆中见到一只来自中国的黑瓷盏,盏底有一片树叶。他感到惊奇,遇火即燃的叶子怎么能经受高温的炙烤,与瓷器融为一体呢?于是,他耗费多年时间,对此进行研究仿烧,终于将这种日本瓷器界称之为“木叶天目”的黑瓷盏仿烧成功,并将三只仿制品带到了木叶盏在历史上的原产地——江西。  这种翩若惊鸿的美妙瓷器一出场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人们围着她仔细观察,提出种种疑问:碗中是什么树叶?它是怎样附着在釉底的?如何做到不将树叶烧毁?它的出生地究竟在哪?  最后一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木叶天目盏来自吉安县永和镇的吉州窑。但其他问题的答案众说纷纭。经历了1200多摄氏度高温之后,纹路、形体、脉络依然清晰而永恒地留在黑釉瓷面之下的那片树叶,成了一个来自千年之前的美的谜团。  “一定要把这项技术搞清楚,恢复这门老祖宗留下的技艺!”1980年,江西省考古工作队进驻永和镇,对吉州窑遗址进行了发掘。考古探明,在长约2公里,宽约1.5公里的地面上,散布着24座窑包(岭),占地面积8万余立方米,体积超过72万立方米,是目前世界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窑遗址群之一。遗址出土从唐末五代至明代的文物共4503件,形制丰富,技艺精湛,其中包含多片木叶盏的残片。  1984年,吉安市成立了吉州窑瓷器恢复研究小组,他们和中国轻工业陶瓷研究所开展合作,由高级工程师敖镜秋带队,对木叶天目盏进行攻关。两年后,发表在《中国陶瓷》上的一篇新闻报道写道:“(研究小组)掌握了木叶与釉的结合规律,得到了采用吉州原料配制坯釉的最佳配方,确定了木叶盏的烧制制度。试制的样品在形、声、质上均和吉州窑出土的上等木叶天目制品相似,特别是胎釉、色泽、木叶纹样达到乱真效果。”  失传600余年的木叶天目盏,终于在现代中国人的手中复活。  3 废墟上的守望  木叶天目盏的研制成功,揭开了吉州窑神秘面纱的冰山一角。当时的人们迫切地希望,这座荒废已久的窑口可以迅速恢复生机。于是,1984年,吉州陶瓷厂成立,开始试制商业陶瓷制品。1986年,厂子与省内某酒企签约,为后者生产绘制吉州窑梅花纹样的酒瓶。  历史,总是给心急的人们以警训。采用了梅瓶装的白酒,竟然会在未开封的情况下悄然减少,究其原因,是匆忙中上马的吉州陶瓷厂烧制技艺不过关,导致陶瓷未能烧结,白酒从酒瓶的缝隙中挥发。受此波折,1987年,仅运行三年的厂子倒闭。吉州窑重新回到了沉默中。  是的,与吉州窑漫长的历史相比,数十年的时间毕竟太短。这座窑口曾享受过真正的欢腾与喧闹,也见识过长久的荒芜与冷寂。当“器走天下”的叫卖声响彻街衢,当一窑又一窑的木叶盏被取出窑门、送上航船,古时的人们一定未曾料到,这座多少人倾注毕生心血于一壶一盘、一勾一画的名窑,会有一天消失不见。关于烧制技艺,他们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隔着600年清冷的岁月,一切在这里悉心钻研过的技法、潜心勾勒过的图样与秘而不宣的法则,都和它们的主人一道,化作了烟尘。  这样的“断档”,给重新来到这片废墟上的后人,带来了巨大的困惑与挑战。要想在累累残片上重建新的“瓷城”,就必须有尊重科学的探索与经年沉潜的付出。  幸好,吉州窑等到了这样一批守望者。  2003年,吉州窑古陶瓷研究所请来吉州窑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刘品三。作为早期成功复烧吉州窑瓷器的专家之一,他带领着伍映山、罗军平等一批年轻技术员展开钻研,从坯料、釉料的选择,到彩绘、上釉的技法;从树叶处理的流程,到炉火温度的调整……随着技艺的日臻精进与纯熟,彩绘瓷、剪纸贴花瓷、木叶纹瓷、窑变虎皮釉等古法器具,逐一在他们的手中呈现。  在那些年里,对历史的敬畏、对艺术的追寻、对美的叩问,重新交融在这片曾产生了诸多珍品名器的土地上。一代年轻人将他们的青春岁月投入无尽的窑火、瓷泥与木叶之中。小小柴窑中透出的火光,照亮了窑门前有着1300多年历史的本觉寺塔;安静了几个世纪的永和镇,也再次聆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回首这一段现代“窑变”史,人们发现,这些21世纪的后来者们不仅注重传承,更大胆开展创新。他们尝试将各种传统烧制技艺组合交融,不断调整、完善器型,生产出各种既具有吉州窑鲜明特色、又融合了新时代潮流风格的瓷器产品。  于是,从2004年开始,吉州窑产品走出江西、走向全国,成为千年庐陵文化的最佳代言者。2014年,“吉州窑陶瓷烧制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这座曾汇聚无数人目光的著名窑口,终于在后来者锲而不舍的追寻和守望下,翻开了光彩的新篇章。  4 走向新的未来  这些年来,一连串新的营建与新的契机,在吉州窑不断出现:  2011年,吉安县投入资金5亿多元,启动吉州窑遗址公园建设。  2013年,吉州窑遗址公园正式开园,宋街完成商业化修葺改造。  2015年,吉州窑博物馆落成,吉州窑景区获得“国家4A级景区”称号。  2017年,吉州窑遗址公园正式进入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序列。  2019年,茅庵岭遗址考古挖掘结束。长达60米的3条龙窑上下叠压,北宋窑壁、南宋窑门、元代火膛被清晰地揭示与标注出来,历历可辨。  …………  当累累窑包在考古队锹镐长钎的钻探下终于褪去了杂草丛生的模样,这处深埋在地下的瓷器宝库也就正式与世人见面了。  在吉州窑博物馆,不同年代、不同风格的出土瓷器,共同构成了一部完整的赣江中游陶瓷艺术史。“窑土粗坚、体厚质重”的吉州窑瓷器,正是朴质粗犷的庐陵民风最真实的物化表达。  如何让千年遗址真正“重生”,变作一个现代人能够穿越时空与古人对话的窗口?今天的吉州窑守护者们,以一份“宋代美学小镇”企划,让这座著名窑口迎来了新的“复燃”。  “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从2021年开始,吉州窑景区围绕“梦回宋朝”文化IP,展开了一系列改造提升工程。原本杂乱无序的民居被赋予了艺术化的外貌,打造为美食园、民宿群或文创基地。古朴的屋舍之畔,大片的芳草地环抱着浪漫的天幕帐篷和网红星空房,与轻舟摇曳的古莲池相映成趣。曾接待过八方商贾的丹砂渡码头,重新迎接起顺流而下的赣江客轮。东昌古街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古色古香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雍容华贵的“宋四雅”体验,让游人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如今,这座古窑早已不再是多年前深山老僧般守着青灯黄卷的模样,来自天南海北的年轻人向她奔赴而来,在她的身边留下青春的笑影。非遗过大年、宋潮文化旅游季、暑期电音泼水季、古窑马拉松、花神选拔大赛等活动层出不穷,人们近距离体验千年前的龙窑柴烧,也在茅庵岭遗址公园亲身“考古”,更随着“庐陵梦华录”任情思在历史的长河中徜徉。  是的,对“美”的追求和对新荣光的向往,跃动在来自永和镇的每一个眼神与每一句问候当中。当人们来到这里,对中国历史上极富文化盛名的宋代展开探寻,那些深埋于地下的瓷片数百年之久的等待,便都有了意义。今日的吉州窑,不再是一位埋首沉思、谨行讷言的乡间长者。她终于突破了背上覆压了几个世纪的厚重红土,昂然直起身来,找回那些本就属于自己的风雅与荣耀,以一个朝气蓬勃的姿态,平视世界,对话未来。  手记  吉州窑技艺的重生,让世人得以直观地与千年之前的历史遗迹对视,得以在一盘一盏、一瓶一壶间玩味古人的技法与匠心。而在地方政府以其为核心导入文旅产业链之后,这座古窑的内涵便突破了器物层面,向着更广阔的市场展示出全新的独特魅力。  于是,今天的人们走进吉州窑,不是凝视默然无言的标本,而是对话生机四溢的生命,不是瞻仰已成陈迹的遗址,而是体验鸢飞鱼跃的创造。不是以一种冷静的理性,站在她的旁边打量、观摩,而是放下戒备,剥离心防,将自己整个的身与心都投入进去,与她融为一体,在她的体内寻找到千年前庐陵古人的粗犷、豁达、精致与才情。  这一座已“复燃”的吉州窑,也必将再度融入五千年中华文化的灿烂长河。  (压题图为吉州窑釉下褐彩波涛纹罐,吉州窑博物馆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