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卫平 近几日，我给学生们讲白乐天的《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于是，从白司马的江州想到了柳宗元的永州。白司马的江州，浔阳江头，“枫叶荻花秋瑟瑟”，然而柳宗元的永州苦况更甚：“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 柳宗元与白乐天——中唐时期两位文坛巨擘，同谪“司马”，潦倒于仕途。白乐天似乎幸运一些，好歹江州乃江南胜郡，山川风物宜人，更有长江之水、鄱阳之水濯其足、沐其身，还能在琵琶声中遇“同时天涯沦落人”的知音。而柳宗元孑然一身，连间像样的馆舍也没有，青灯古佛熬长夜，庙宇残破不望天。 唐永贞年间，锋芒毕露的李纯登上九五之尊后，第一个便是“过堂”问罪柳宗元。唐皇失察，股肱落难，柳宗元被贬邵州刺史，旨下之日即离京城。皇命难违，柳宗元携家小行至半路，又闻雷霆之音——朝廷严旨，将他与刘禹锡等其他七位力主“革新”的大臣，一同由“刺史”改贬“司马”。“八司马事件”，柳宗元首当其冲，再贬为永州司马。柳宗元披星戴月，一路逶迤向南。当他踏上永州地界时，内心惘然。虫兽出没，瘴疠肆虐，这蛮荒之地却成了他重要的人生驿站。 前程迷惘，祸福难测，一番鞍马劳顿之后，柳宗元选择在一座叫龙兴寺的破庙安身。从此，蛛网密布的禅房多了一副忧戚的面容。忧江湖之僻远，忧朝堂之弊患，柳宗元常常夜不能寐。“励材能，兴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这位诗人年少即仰慕“古之夫大有为者”，满腔热血施展抱负，然而学而优则仕，这条士大夫心心念念的仕途，注定充满了荆棘与坎坷。 漫漫长夜，青灯黄卷伴古佛。龙兴寺外有蛙声和一片池塘，更远处是一抹抹青黛，一片片翠影，还有一阵阵潺潺湲湲、叮叮咚咚的水流声。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殷殷召唤着这位诗人前往。 这些场景一次又一次地在柳宗元的梦境中重现，继而落笔为诗文，“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 永州的山水，富有灵性，山孤高直耸，水清冽幽深，也呵护着一颗受伤的诗心。柳宗元在西山、小石城中踯躅，在小石潭、钴鉧潭水滨流连，接着一声喟然怅叹，“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踏远山、寻幽潭，柳宗元在永州流连山水，磨砺自己，整整十年。然而，“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中国文学史上多了一页页璀璨的篇章。 《永州八记》令人叹为观止，百读不厌，那是柳宗元生命深处的呐喊与吟唱。永州山水是柳宗元的心灵良侣与知音。诗人亲近它们，它们也抚慰诗人。那些水，那些山，在诗人的笔下化为永恒的诗意。 十年光阴，诗人将最好的年华给了脚下的这方偏远而贫瘠的土地。一纸贬谪令，柳宗元成了戴罪之身，以“缪人”自嘲，但他不甘沉沦，纾民困，解民瘼，尽显恤民情怀。一篇《捕蛇者说》，是诗人为永州百姓掬上的一把同情之泪。 一部《永州八记》，山水之吟，灵感之花开遍，孤冷情思涌动千秋。在“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萧瑟冬季里，在无数后来者踏遍的万径上，雪光中的柳宗元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