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的菊香

　　陶渊明 著 逯钦立 校注　　中华书局"> 　　《陶渊明集》　　陶渊明 著 逯钦立 校注　　中华书局 　　□ 陈江尧　　百草丰茂的江东姑孰横山上，白云缭绕，雾雨轻飘。五柳先生放下书卷，饮酒一盏，便自得徜徉于东篱。他摘下几朵香菊，悠然间，远处的南山映入眼帘。他就这么痴痴地望着，直到夕阳西沉，飞鸟归去。彼时，五柳先生乃感发有《饮酒》（其五）。后来，梁昭明太子萧统搜集陶渊明作品编为《陶渊明集》，并为其作传与集序，或许也是因此，陶渊明常作为一位诗人被提及。然而，他却远远不只是一位诗人。　　初启仕宦生涯，那时陶渊明只有二十岁，正是“猛志逸四海”。义熙元年，四十岁的陶渊明最后一次出仕，不同于之前纠结于官场与田园，此时陶渊明意识到自己身在官场心在隐，便又辞去官职，以《归去来兮辞》正式开启归隐生活。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几经仕途辗转，进出官场五回，他厌倦了，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便解印辞官，归隐田园，“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五十岁那年，朝廷又诏征他为著作佐郎，他以生病为由，推却不就。自陶渊明后，这种“归隐病”就流行于隐士群。岁至暮年决心归隐的南宋诗人杨万里在面对朝廷的晋封招揽时，同样称病，他在《野菊》中打趣：“已晚相逢半山碧，便忙也折一枝黄。花应冷笑东篱族，犹向陶翁觅宠光。”　　清风徐来，蝶蜂相舞，木叶向荣，泉水东流。被束缚在樊笼中的鸟儿终飞向眷恋的旧林，被饲养在池塘中的鱼儿终游回了宽阔的故渊，被官场仕途压抑了十三年的陶渊明终得以归隐。屋宅后，房檐边，五棵翠柳随风飞扬，陶渊明因此而自号“五柳先生”。五柳先生“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览诗书乃至常常废寝忘食，安于贫穷艰涩而抱朴含真，尽兴穿梭于田园间，任情自得于诗酒里，放浪精神于形骸外，他将田园的万物凝聚在笔墨间，将超脱的灵魂传送至千年后。自此，东篱下那丛菊花便不再只是菊花。　　在江东姑孰横山间，五柳先生“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在乱草丛生的狭路，他开辟了自己梦想的生活。他居室简陋，身上粗布短衣打满补丁，常常挨饿，但他怡然自得，通过辛勤劳作活出了归隐的快乐。亲友和邻里知道他喜欢喝酒，摆酒席就叫上他，他便去喝个尽兴、喝个痛快。文思涌上心头时，他就取笔挥毫，沉浸于自己的精神乐园中。　　萧统在《陶渊明传》中写道：“渊明少有高趣，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群，任真自得。”五柳先生的诗文如其人般淳真亲切，融情景事理于一体，语言平淡自然而又意境高远，用语质朴而又精炼传神，尤其是田园诗，向读者展示了景物的恬美与心境的悠然，即使生活困窘，他也全身心地热爱着大自然，在躬耕的生活中，将自己真切的体验感受注入笔端，在诗文中展现田园风光，歌颂劳动生活，他的田园诗鲜明独特、别开生面。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五柳先生的笔下，是一幅幅旖旎的田园风光，清新的意境如潺潺清泉流布于东晋，涌动至今日，而后继续奔腾千年。南朝文学批评家钟嵘在《诗品》中评陶渊明的诗文曰：“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邪！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陶渊明的散文与辞赋，无论是《归去来兮辞》，还是《桃花源记》，抑或是《五柳先生传》，都一扫当时文坛雕章琢句的华靡之风，感情真挚而强烈，让人洞悉他坦露的胸襟和诚挚的心声。　　五柳先生甚爱菊花，在他的诗文中常能寻到菊花的踪影，如《和郭主簿》（其二）：“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又如《饮酒》（其七）：“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东篱下盛开的那高洁傲岸、遗世独立、超脱自然的菊花，其香气氤氲千年，馥郁上承东汉张衡的《归田赋》，下启唐宋山水田园诗，后至当代的新田园诗，一场长达千年的田园诗潮连绵不绝。此后，诗坛融进了一阵清新淡雅而又独特精炼的菊香。　　周敦颐在《爱莲说》中说“晋陶渊明独爱菊”，谓菊“花之隐逸者”。最早颂赞菊之高洁的并非五柳先生，而是战国时的屈原，其《九歌》曰：“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自陶渊明开始，菊花就被赋予傲然高洁的灵魂特征，也就拥有了“花中隐士”这一形象。《红楼梦》中写道：“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陶渊明对菊花情有独钟，是因为菊花映射了他的性格特征，包含着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引起了他的精神共鸣。元稹在《菊花》一诗中表示：“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菊花历经风霜，顽强生存，飘散出淡淡的清香，这正是以陶渊明为代表的隐士高洁傲岸、遗世独立、不慕名利、坚守本心的高贵写照。　　陶渊明在《九日闲居》诗序中写道：“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据周瘦鹃考证，推测出陶渊明钟爱的菊花名叫“九华菊”。九华菊“白瓣黄心，花头极大，有阔达二寸四五分的。花有清香，枝叶疏散，九月半才开放”。品读陶渊明的“菊花诗”，我常想一览九华菊低调的样貌，可时过境迁，今日很难再探得其本貌，但在陶诗中，九华菊将会与五柳先生一样，洒脱豪放地饮着酒，释放自由的野性，穿越浩瀚的时空，一直优雅地盛开。　　江东姑孰横山间的田园上，东篱那几朵菊花正灿烂地开着，散发悠远淡雅的清香，漫向无穷的远方，飘向无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