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立青
长期生活在和平环境中的我们,已经很难想象战火中的青年学生是怎样艰难求学的。日前翻阅家父多年前回忆在抗日烽火中他们辗转赴贵州安顺求学的片段,结合他亲口给我讲述的经历,竟跟以前见过报道清北学子赴昆明联大就读的历程惊人相似,而由于这是他的亲历,读来和听来更觉直观且震撼。
那是1940年夏,抗战已打了3年,华北、中原许多地方都沦于敌手,江浙沿海地区也多沦陷。为迅速培养战地高级医务人员,中央军医大学(该校战后迁回上海,后部分人员去了台湾,留下的与解放军医务人员改组成第二军医大学)一边往大后方撤退一边沿途招生,路过父亲的家乡金华。那时父亲正好中师毕业,虽已谋得一个小学教师的职业,但并不十分称心。一是觉得自己不适合当教师,二来认为青年人应该出去闯一闯,为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做点贡献,于是约了同班的方姓同学去报考,两人一拍即合,结果都被录取。
9月初,他们领到了新军装和被服,编成一支30多人的小分队,有一名上尉军官带领,向既定的贵州安顺校区进发。已属军队编制,刚开始有军用列车运送,但没开多远,在衢州江山县即遭日机轰炸,铁轨被炸断多处,列车无法前行,学员们只好步行赶路。他们走走停停,夜晚借宿于农户家,一张油布铺地,摊开被服,和衣躺下。伙食或向农户买几只红薯充饥,或遇到大的集市,买些大饼之类的干粮就着溪水果腹。走了几天后,听说前面是江西的一个县城东乡县,心想县城总应该有好一点的东西吃吧,加紧脚步赶去。谁知走近,眼前是纵深与横宽均达数百米的大瓦砾场,一片萧索,显然遭受过日机的疯狂轰炸,四周也不见百姓踪影。愣了好一阵,突然有人高声唱起:“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一呼百应,独唱立即变成大合唱,还有人自发跳上高坡当起了指挥。一曲唱完,又唱起义勇军进行曲。一时激情与热泪同流,歌声共口号迸发!领队不失时机作了简短而又鼓动人心的讲话,学员们坚持饿着肚子再向前赶了一段路,在一个小村子住下。
几天艰难行军,这帮青年学子自嘲暴露出了“书生本色”,大多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似乎到了体力消耗的极限,30多人的队伍拉长得有千余米。领队一看,这样不行,于是要求轻装赶路。可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军人,只是学生,除了必备的行李,加上配发的饭盒、水壶、军用刀具,还有就是教科书、字典、文具、地图等,这些都是日后上课必需的,哪样也舍不得丢。于是分头去找人力车辆,当地百姓大概被旧军队的拉夫弄怕了,见有军队开来早已远远躲开。经过反复耐心交涉,有些胆大的村民看到这群新兵文质彬彬,不像兵油子,也就出来招呼。跟对方讲好雇佣独轮车帮忙运送行李,每天供应两餐饭,给一定酬金。就这样坚持走到了赣粤边界的大庾岭。
翻过该岭,进入广东的南雄市,联系到运兵闷罐车,由南雄而韶关,再折向西北到湖南衡阳。在衡阳换上了较宽敞的运兵列车,很顺利抵达广西桂林。谁知在桂林又遇到麻烦。原来广西属桂系头领李宗仁、白崇禧的地盘,他们和国民党中央军有龃龉,视这批军医学员也属中央军系列,爱理不理,逗留了半个月也不给配车。等待中学员们只好自己开伙做饭,一日两餐,一边等车一边苦中作乐,游历了桂林山水。最后领队没法,决定还是恢复步行赶路。鉴于前次教训,他把学员分成若干小组,指定了组长,并给各组开好介绍信,叮嘱除了走路,如果遇到顺道火车就争取爬上去,遇到军用汽车也可联系搭乘。
我父亲他们这个小组共4人,颠颠簸簸赶到柳州。在柳州露宿了一晚,搭上了开往宜山(今河池市宜州区)的火车。宜山已是铁路的尽头,往前进入贵州要另想办法。4人在宜山游荡了一天,经商量找到一辆顺路卡车,跟司机商量带一站给多少钱。这样顺利带到独山县,歇了一晚又带到都匀市。这辆车却不再前行,他要返回广西,只好另找车子。就这样一站站转车,搭不到车就步行,到了离贵阳不远的一个小县城。这时正值傍晚,有一群学生放学经过他们身旁,看样子是初中生。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几名兵不像兵、学生不像学生的人,看到那领上最低军阶的标志,小声说道:“New soldier。”父亲他们中有一人立即开玩笑用“中式”英语回道:“We are large students!”他们听懂了,且知道不是兵痞,笑着过来交谈,从中了解到贵州山区的一些基本情况。这些学生听说他们是从江浙一带过来的,很有兴趣询问大海是什么样的,对他们不远千里的求学精神表示钦佩。而反过来,他们也对大山深处青少年渴望见见外面世界的心态有了深刻的印象。
这年的11月底,他们这个小组终于到达安顺北门外的办学点,随后各小组也陆续赶到。大约3000里的路程,今天的高铁只需6~7小时,他们却走了将近3个月。接下来便是淘汰率极高的军医学习课程……
军医课程的实习阶段已近抗战后期,父亲他们参与了在四川泸州的救助抗战伤兵的工作,也算为全民抗战出了一份力。如今,父亲他们那一辈人大多已经作古,值此抗战胜利80周年之际,撰此小文,以表不忘烽火岁月,以向所有抗战老兵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