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嘉
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雨,寒意像细针似的往骨缝里钻,沁得人胸口生疼。上大学后,我妈第一次在上课时间给我打电话:“奶奶摔倒了,断了三根肋骨……”
我握着手机的指尖瞬间冰凉,喉咙里像堵了团湿棉花。应该是感冒了吧,耳朵里突然炸开一阵嗡鸣。后面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听见,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挂了电话,手里忙碌着,我还要去上课。
人还在教室里,心却早顺着窗外的雨丝飞回了家。我想起前两天奶奶发来的微信,是她惯用的大号字体:“奶妮儿,国庆回不回家呀?院里的小苹果熟了,你爱吃的果丹皮,我学了新做法。”那时候我正对着电脑赶作业展的策划案,手指飞快敲出“不回啦奶奶,要办展很忙”,连个语气词都没加。
这两年我像被抽着转的陀螺,学分绩点、课程作业、社团会议把日子填得满满当当。和奶奶聊天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好像也察觉到什么,慢慢不再打视频电话——怕占我时间,学会了用微信打字,偶尔发两段语音,也是小心翼翼的。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含蓄让她从来不会说肉麻的话,只会一遍遍地问: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回家……
奶奶当了四十年语文老师,退休后总爱翻旧课本。我小时候总趴在她书桌旁,看她用红笔在课本上圈画,那些诗词被她念得温柔:“‘慈母手中线’里的牵挂,和奶奶想你的心是一样的呀。”那时候我不懂,总缠着她教我写“奶奶”两个字,她握着我的手,笔尖落在纸上时特意放慢速度:“‘奶’字是女字旁加‘乃’,要写得宽一点,像奶奶的胳膊,能把你圈住;‘奶’字叠起来,就是双倍地疼你。”
奶奶是偏爱我的。小时候我和哥哥在一起,奶奶总是把看起来更甜的苹果塞给我、把剥好的瓜子仁悄悄揣进我兜里。哥哥闹着不服气,奶奶就笑着揉他的头:“你是哥哥,要让着妹妹呀。”那时候我总以为,奶奶会永远站在玻璃窗前,等我放学回家,等我长大。
哥哥问我,知不知道奶奶摔倒了,有没有给她打个电话。我回他“不敢”,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又补了句“我太怕了”——这些年听过太多老人摔倒后,身体就一天天垮下去,最后悄悄离开的事。一想到奶奶可能会这样离开我,心就疼得像冬天冻裂的水缸,裂纹顺着纹路往深处爬,每一次心跳都像往裂缝里塞冰碴,又冷又疼。
我在走廊里站了很久,风把眼泪吹得冰凉,最后还是咬着唇点开了奶奶的微信,手指悬在视频通话按钮上抖了半天,才猛地按下去。铃声响了三声,屏幕突然亮起来。奶奶坐在餐桌的椅子上,手里还拿着个没剥完的橘子。她看见我的瞬间,眼睛弯成了月牙,声音带着点儿刚睡醒的沙哑,却笑得轻快:“奶妮儿,怎么想起打视频啦?”
我盯着她的脸,没看到预想中的苍白,她穿着那件藏蓝色的旧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抬手时动作慢了些,指尖轻轻按着肋骨处,又飞快地挪开。“奶奶,你……”我话没说完,声音先哽咽了。
“我没事呀。”她把橘子瓣递到镜头前,像哄小时候的我,“医生说养养就好,住医院嫌吵,你姑姑就接我回家了。你看,今天太阳好,晒得身上暖乎乎的,早不疼啦。”
怎么可能不疼呢?那可是断了三根肋骨啊。她的“不疼”,从来都是说给我听的安心话。
“国庆……”我吸了吸鼻子,刚想说什么,奶奶先开口了,还是那熟悉的大号字体似的语气:“作业展忙就别回来啦,等我好利索了,给你寄果丹皮。”
“要回的。”我打断她,声音突然变得坚定,“作业展推迟了,我回去陪你。”
话音刚落,手机震了一下,是哥哥发来的微信,附了张高铁票截图,备注写着“回家”。我对着屏幕笑起来,眼泪却又掉了下来。
视频挂断的提示音还在耳边轻响,我望向窗外时,雨早敛了踪迹,只剩阳光被揉碎在半空,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手背上,暖得人鼻尖发酸。原来“永远”从来不是藏在过去的回忆里,是藏在回家的车票里、藏在奶奶那句口是心非的“不疼”里、藏在我们终于懂了的那句“什么时候回家”里。这个国庆和中秋,我们都要回家了,回到那个有奶奶、有小苹果、有烟火气的小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