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学东
近期,朱锐姐姐在朱锐周年祭谈朱锐的视频,让我心中陡生波澜。面对癌症带来的死亡威胁,正值壮年的中国人民大学哲学教授朱锐,轻松淡然、谈笑如常。他怎样化解了生命深处的颤栗?死亡总让人心生恐惧,面对生命大限,很少有人内心没有惊悸,但朱锐却真实地活出了正像他所悟的“死亡不值得恐惧”的样子,他用言行提醒着我们,生命如旅,死亡不惧,尽力活出生命的意义。
去年6月23日,朱锐教授在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典礼上,与学生分享“内卷”和“躺平”的观点,“希望大家以后无论在哪里,在中心还是边缘、是高还是低、是大还是小,都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并且凭借你的善良智慧、坚韧不拔,使那片天空为你而灿烂。”朱锐再一次道出了他所践行的生命意义。
然而何为“意义”?苏轼在《赤壁赋》中寄怀于天地永恒——“物与我皆无尽也”,以宇宙的宏大消解个体短暂之悲;而李白却高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意义全然倾注于此刻的浓烈与酣畅。意义之原如此广袤,只因每人眼中的世界迥然相异,若执着于追问终极意义,便如纠缠于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古老谜题,意义本身即在于体验这世界本身。正如一次未知的旅程,其价值不在于预设的目的地,而在于沿途的风景、遭遇的人事、内心的触动。生命的意义,大抵就是这场名为“存在”的壮游——以自己喜欢的方式,饱览世相,品味悲欢,最终完成这趟独一无二的跋涉。这让人想起存在主义先驱克尔凯郭尔的话:“生命必须向前走,但只有通过回顾才能被理解。”意义往往在经历之后才得以澄明,而活着的真谛,就在于全情投入地去经历。
面对死亡的态度,就是一面映照灵魂的镜子,折射出人生百态、世相万千。有人畏惧如临深渊,有人坦然如归故里。这态度虽受职业影响,却非全然由其决定。一位哲学教授未必能免于死亡的恐惧,一位目不识丁的农妇却可能展现出惊人的勇气。朱锐教授在生命尾声的坦然平静,我想并非哲学思辨之功,而源于他对生命本真而独特的领悟。
生命的意义,或许正在于不问意义本身。庄子曾于濠梁之上与惠子论辩,言鱼之乐。惠子诘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反问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此千古之辩,其光芒不正在于对个体体验独特性的至高尊重吗?这正如生命意义的真谛,或许正是放下追问,只是真诚地按照内心所愿,去经历、去存在,在属于自己的轨道上尽情生活、感悟。朱锐教授最终能平静走向终点,主要不是他战胜了恐惧,而是他以自己热爱的方式,尽情完整地活过。
正如加缪在《鼠疫》中借里厄医生之口道出的:对抗瘟疫的诚实方式唯有诚实。直面恐惧,承认其真真实实、如影随形的存在,恰是勇气的起点。朱锐教授临终的平静,并非对恐惧的否定,而是对恐惧的包容与超越——他并非不知恐惧,而是选择不被恐惧所主宰。他生命的姿态本身,已然是对“死亡不值得恐惧”的践行:当生命之火以自己选择的方式熊熊燃烧,当存在的旅程被自己全然拥抱,死亡作为旅程的终点,其可怖的阴影便被这燃烧的光亮穿透,被那旅程的丰盈所淡化。
这启示我们,对死亡的恐惧并非弱点,而是生命意识深处的回响,同时也是我们的一种视角与力量,帮助我们在凝视深渊之时,仍能选择如何度过当下的分秒。这种度过或体验有时藏在寻常生活的细微感动里——一片落叶的飘舞、一块点心的香气、一曲美妙的音乐中,点燃了自己的“生命火花”。这火花无关宏大的意义追寻,却照亮了自身真实活着的当下。朱锐教授的一生,便是这样一团忠于自我的火焰,燃烧得炽热而纯粹。当一个人能如他所行,活出了自我,那么面对终点时,那深藏的恐惧便可能被一种更宏大的完成感与平静所接纳、所转化。
正如泰戈尔所言:“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死亡之静美,其背后正是那生命绚烂无比的夏花。朱锐教授以他的方式诠释了这样的生命:当生命之火足够炽热,足够真诚,它便能在面对永恒的黑暗时,留下足以慰藉生者的、温暖而不灭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