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慧贞
父亲去世不久,有几位亲友探听他那些书的去向。我知道,这些打探书的下落的人,有的想要他那些评书小说,有的想要那些《易经》方面的书,还有的,对父亲几套老版本的明清小说有兴趣。
他们爱听他讲话,试图搜寻父亲的旧书,借以重温与他酒茶斟酌间的交谈。他们一定记得父亲聊天讲古时额头凝注的表情和眼里闪现的光。那不是普通的讲述。多少个夜晚,他们围绕在我父亲身边,从他的讲述中感受三国烽烟与屋子里众人吐出的香烟交缠升腾,从父亲活灵活现的演讲中想象出封神榜人物的奇形怪状。甚至他们中几个父亲忠实的听众,还跟着父亲学会了评书口技中一些简单的技巧:“库克,库克——库克,库克……”声音渐弱,是一骑人马渐行渐远;声音渐强,是人马迫近;“噔令令”,是手起刀落的声音……自从有一次,父亲讲了一段《杨香武三盗九龙杯》,有几个听众就念念不忘,一有机会就来我家,缠着父亲再给他们讲一次。全村第一台收录机,也是拿到我家试用,录下我父亲的一段评书。
他的这些本事是年轻时拜在评书艺人李增寿名下,不论三九三伏苦练下的;也是老东河旧书摊上,用冻僵的手指一页页翻出来的;更是在自家昏暗灯下,将大部头章回体小说背了一遍又一遍,抄写默写点评,嚼碎了咽进肚里,又反刍成自己的骨血养出来的。
父亲中年以后,对佛教道家经典多有涉猎,如同他的很多朋友恭维的那样,尤其对易学,颇有心得。家中存有很多《易经》注释等周边书籍。他把这些东西学得融会贯通,说起来头头是道,又吸引了诸多同好者,其中还不乏一些研究者。在他众多狂热的追随者之外,是我超出自身年龄的理性审视和冷静疏离。
那时候我们住在村里,傍晚,父亲常常提着黑皮包从东河回来,皮包夹层里总是掖着一本新书。东河区的各大书摊、书店父亲都轻车熟路,他挣的钱还没有焐热,就落入书摊老板们的钱袋。
我们姐妹三人先后认字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把我们领到书摊、书店去挑选书。书和酒,在他的消费中占有极大的比例。他的那些书先是盘踞在大衣柜顶层,随着数量越来越多,后来书脊挨着书脊,封面挤着封面,开始向外扩张领地,突破大衣柜后,西房的写字台成了它们新的地盘,就连西房的床底下也整整齐齐地码着书。他告诫全家人谁也不要动他的书,却对每个前来借阅的村民慷慨得很。
父亲曾经惋惜地提起借出去的书要不回来,听得我们又生气又无奈。《聊斋志异》和《封神榜》,版本还挺老的,借给他的酒友兼聊友郭某。时间长了之后,他问郭某书看完了没有,郭某却拒不承认他借过我家书。不知父亲什么时候存下半套《康熙字典》,民国时期版本,虽然封面破损,但他用塑料布精心包裹着。我表姐是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人人夸赞,父亲更是对她欣赏得不得了。表姐放暑假,来我家找我父亲,说班里有个同学爱好文字研究,问父亲有没有相关文字资料,借去看一看。父亲就踩着凳子取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几本《康熙字典》,表姐惊喜地说:“就是这种!”说好给同学看看,她下次放假就还回来。结果再无音信,书一去不回。
多年之后,我很想埋怨父亲几句,想想又算了,命该如此。我们与父亲间的遗憾,何止是书事这一个方面。平房拆迁时,他把书一下子都堆在我面前,给我一个措手不及,我半怀愧疚半怀认命地把他大部分书处理掉,成为几年来一再泛起的心病。
时光不能倒流,生活还在继续,那些憾事终归只是憾事。
跟朋友闲谈,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父亲买回新书心血来潮也会给我们讲讲,还一度在我睡前,于我枕畔耳边读唐诗,他念一句我跟读一句,我还没认字,根本不知道读的是什么,以后偶尔语文课上会对某些诗句产生隐约的熟悉感。朋友说,你这些年不就用上了吗?这是你父亲给你的幸运。举起杯,我用喝茶掩饰了眼里即将滚落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