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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9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包头日报

书页仍在风中轻颤

日期: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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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3版:花雨       上一篇    下一篇

□刘东华

20世纪90年代末的冬天格外寒冷。母亲病逝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弟弟刚满九岁。那天放学回家,看见父亲蹲在厨房的煤炉前,笨拙地搅动着锅里的面条,灶台上撒满了面粉,像下了一场小雪。

他听见声响转过头来,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核桃,却硬是挤出一个笑容:“回来了?爸给你们下面条吃。”那锅面条又咸又糊,但我和弟弟都吃完了,连汤都没剩。

父亲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眶又红了,怕我们看见慌忙转过身洗锅去了。做作业时,我看到炕桌下有一张薄薄的下岗证。见我疑惑,父亲用手背抹了把脸,然后挺直腰板,声音出奇地平静:“爸爸以后要换个工作了,正好,以后能多陪陪你们。”

下岗后的父亲开始蹬三轮车维持生计。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三轮车把手上总挂着母亲生前用的那个军绿色水壶。我常常趴在窗台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棉袄后背上结着一层白霜。有次放学路上遇见他正弓着身子帮人搬冰箱,棉衣后背全被汗水浸透了,贴在嶙峋的脊梁骨上,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但回到家,他却告诉我们,今天的活儿轻省,就是搬了几箱书。

他也确实喜欢书。街角有个姓李的老人摆着旧书摊,书脊泛黄的书本整整齐齐地码在木板架上,五毛一本、一块钱三本。每次路过,父亲总要蹲下来翻一翻,手指轻轻抚过书页,像是在掂量它们的价值。他很少买新书,但旧书摊的老板认得他,知道他爱书,偶尔会给他留几本品相好的。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父亲蹬了一整天的三轮车,手指冻得发紫,回家时却从怀里掏出一本《三国演义》,封皮已经磨损,但内页完好。他笑着说:“今天运气好,老李头说这本只要三毛钱。”可那天晚上,我分明看见他在厨房就着咸菜啃冷馒头,把唯一的一碗热汤面留给了我和弟弟。

家里最困难的那段日子,餐桌上很少见到荤腥。父亲总说:“吃饱就行,菜嘛,咸淡都是滋味。”有一次,弟弟在饭桌上小声嘟囔:“要是能吃点肉就好了……”父亲没说话,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第二天,父亲回来得比平时晚,手里拎着一个旧布袋,一进门就笑着对我们说:“今晚加餐!”我和弟弟兴奋地围过去,以为他终于舍得买肉了。可打开袋子,里面却是几本旧书——《水浒传》《唐诗三百首》《科学家的故事》。弟弟很失望,父亲却翻开书,指着里面的插图说:“看,这是武松打的虎,这是李白喝的酒,这是爱迪生发明的电灯——书里的‘肉’可香呢!”

那晚,父亲给我们讲武松打虎、讲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讲爱迪生失败了上千次才发明电灯。弟弟听得入迷,早忘了想吃肉的事。而我,在多年后才明白,父亲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喂饱我们——不是用鱼肉,而是用文字;不是用短暂的滋味,而是用一生的精神食粮。

父亲有个宝贝木板箱,原本是母亲装嫁妆用的,后来成了他的“藏书阁”。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十本书,有些是从旧书摊淘来的,有些是从废品站按斤称回来的。每本书都被他包上了牛皮纸书皮,扉页上用钢笔工整地写着购书日期和地点。

不管多晚回家,父亲总会先洗干净手,然后从木板箱里取出书本。台灯亮起的瞬间,整个屋子就活了过来。我和弟弟趴在掉了漆的木桌上,看灯光给父亲花白的鬓角镀上金边。他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时,声音会不自觉地提高,读到保尔在寒冬里修铁路那段,他的手指会轻轻颤抖,仿佛也感受到了西伯利亚的刺骨寒风。

“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父亲总是反复念着这段话,眼睛亮得像黑夜里燃烧的煤核。有次弟弟发烧,父亲守了一整夜,天亮时我醒来,发现他歪在椅子上睡着了,那本《平凡的世界》还摊开在膝头,书页上沾着几滴未干的泪痕。

有一天,我在箱底发现了一个记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每一笔开销:

3月5日,车费2块,午饭省下,买《鲁迅选集》一本。

6月12日,少抽一包烟,换《居里夫人传》。

9月8日,多蹬两趟车,给儿子买《新华字典》。

我鼻子一酸,想起父亲那双磨破的布鞋,想起他总说不冷,却偷偷往棉袄里塞报纸御寒。他省下的每一分钱,最后都变成了我们手里的书。

记得每个学期开学前,父亲会特意提早收车,带我们去新华书店。他站在书架前小心翼翼地翻看新书,比较哪个版本注释更详细。结账时总要反复数几遍皱巴巴的零钱,但从不犹豫。回家的路上,他会给我们讲《送东阳马生序》,说宋濂当年借书抄书的故事,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你们妈妈要是能看到你们读书的样子……”

岁月是最无情的雕刻师。当脑梗渐渐蚕食父亲挺拔的脊梁时,他反而读书读得更勤了。病床上支着小桌板,摊开着《易经》,他说要趁眼睛还能看见,把想读的书都读完。

我出嫁那天,父亲把新买的《词源》和《辞海》塞进嫁妆箱,告诉我说:“你一向爱读书,以后能用上。”去年秋天,他弥留之际已经说不出话,却还颤巍巍地指着书架,又指指我,意思是这些书都留给我。

如今我站在老房子里,风掠过空荡的藤椅,翻动父亲留下的书页。那个木板箱传到了我手里,里面的书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

每读一本新书时,我总会想起父亲在灯下读书的侧影,想起他说过的话:“铅字是活的,读进心里就能长出骨头来。”父亲的一生,就像他最爱唱的那首《我的祖国》,没有华丽的辞藻,却饱含着最深沉的力量。那些在困顿中依然熠熠生辉的文字,那些在寒夜里温暖过我们的故事,如今都化作了血脉里的歌声,在每一个艰难时刻响起,提醒我们永远不要低下追寻光明的头颅。

藤椅还在老位置,书页仍在风中轻颤。我知道,父亲从未真正离开,他只是化作了那盏永不熄灭的灯,永远照亮着我们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