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津
父母的爱子之情中有喜爱小猫小狗般轻佻的成分,爱其娇弱温顺。当孩子渐生出意志和自尊,这部分喜爱便会急剧消退。这是女儿毛豆三岁半时我个人的观察和体验。
起初,我是在爱人春雪的身上发现了这一端倪。
曾经春雪是一个为满足毛豆需求不顾后果的母亲。我们推着婴儿车穿过一个繁忙路口的非机动车道时,毛豆大哭,春雪不顾来往密集车流,当即将一米多长的婴儿车横置车道正中,屈身为毛豆更换纸尿裤,右转的电动车纷纷急刹、拥堵一团,甚至将占用辅道右转的机动车都挤到了主道上。一时漫骂鸣笛声大作,春雪如梦初醒,才将婴儿车推到一步之遥的人行道上继续伺候毛豆,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多么危险荒唐。毛豆未满周岁时睡觉极轻,我们便不敢在午夜孩子熟睡前如厕,深恐冲厕声惊扰毛豆再生事端。
好像一条脐带仍然连接着母女,孩子的痛苦会成倍地放大于春雪之身,将她变作了一具丧失理性和自主意志的傀儡。她将自己作为母亲的严苛标准套用到我和毛豆奶奶身上,许多难解的积怨因此萌生。彼时我一大心愿就是,春雪能脱离毛豆的操控,稍稍宽待自己和我们。这个愿望在毛豆两岁半左右实现了。一日,春雪刷着抖音再三挣脱孩子不得,忽然厉声吼道:“你就不能自己玩一会儿!”
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毛豆被这声怒喝定在了原地,活像深夜被突来强光吓破胆的猫头鹰,缩着脖子瞪着春雪,乍着双手,嘴巴呷着黄连般苦涩地一张一合。被她瞪恼的春雪喝问:“你瞪谁呢?”毛豆战栗,从惊愕中清醒,撇着小嘴爬下床,光脚踩地的咚咚声深入毛豆奶奶的卧室,随之传来轻声乖哄和委屈的悲哭。
毛豆被呵斥之后的呆样与我儿时一模一样。
据毛豆奶奶所说,我幼年常遭醉酒父亲的恫吓、掌掴与踢踹,又总是目睹家中频起的纷争,所以在遭到粗暴对待时,会呆立原地、直勾地盯着对方。老师训斥我时总以为那呆瞪、是在挑衅,耳光、书本便劈头盖脸砸来。毛豆奶奶向老师解释,这是因我被父亲的喜怒无常刺激所致。然而,她在我脊背上砸断过几根抓挠、终日讽刺我鲁钝懒散的往事,她绝口不提。
自那事之后,春雪带头摧毁了由她自己建立的严格的育儿标准,对毛豆的需要渐渐漫不经心。我亦顺势躲清闲,除非妈妈、奶奶皆不理睬,毛豆才会蹭到我身边小声问:“一起玩?”若被拒,她便搂紧布娃娃“猫头”、叼着水壶蜷缩床头等待睡意降临。
直至上园,毛豆忽然在午夜频频尿床或呛水大哭,我们数日不得安眠、终日头昏脑胀,但她仍然拼命捍卫自己喝水入睡的习惯。那晚毛豆又大哭,我感到那道厉声劈中了墙面又连同混凝土的碎屑弹进了我的耳廓,刺得我耳膜生疼、嗡声阵阵。
我从枕上弹起,一连三个巴掌打在毛豆额角至后脑勺的位置,闻声赶来的毛豆奶奶打开灯,娃娃正坐在床上死死地拽着小背心尖叫,又拼命克制着自己哭嚎,两股剧烈顶撞的力量让她浑身颤抖、打着嗝抽噎,像只即将顶开盖的沸腾水壶。毛豆奶奶伸手要抱,毛豆直直地伸出胳膊,并拢五指拒绝了乖哄,独自吞咽着一切。
父母打孩子的动机无数,可理由只有一个,成人可以用暴力惩罚幼儿带来的不快,孩子无力反过来做。再厚重的爱也难抵这种不对等产生的肆意妄为,这是亲子关系的一层本质,其表现贯穿了我的童年,也终于在毛豆的生命中初现征兆。
想起之前,我陪着未满周岁的毛豆午睡,娃娃的柔软鼾声如煮沸牛奶的蒸汽氤氲在整个房间,小嘴、脸蛋、脑门肉嘟嘟地高高隆起,像只兰寿金鱼在温煦的日光中吐泡泡,我单手撑头侧卧在榻榻米上昏昏欲睡,毛豆抱着布娃娃咕噜一下滚入我的怀中,小嘴吧咂着发出“巴咕巴咕”的声音。那一刻,幸福的震颤似轰击,又似刺痛,我几欲垂泪。我想,我会爱这个孩子,会以与我父母完全不同的方式爱这个孩子。
我错了,爱孩子,同时保持对暴力的高度警觉也并不能让我成为一个好父亲。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那晚,毛豆拒绝大人乖哄的戏剧化姿态让我印象尤深,这种倔强显现出天生的内在力量。毛豆一定会比至今仍在童年泥淖中挣扎的我更加强大。
我努力温柔一些,毛豆坚强一些,我们的未来,会比我的过往更临近幸福,我如此希望,我这样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