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民
前些日，在一篇随笔文章里写自己曾于二十年前，在电视上看到连战先生的北大演讲，他在吟诵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著名的“横渠四句”时，那虔敬的神态，颇为令人感动，这是虽处不同地域，但彼此心心相印的文化认同。
有人读了这篇文章，问我：普通人太难做到了，感觉是说给别人听的。想起前一阶段看过一个视频，播主充满嘲讽地讲“横渠四句”，说这是说大话。“横渠”是北宋理学大家张载的“号”，“横渠四句”是当代哲学家冯友兰总结命名的，这四句话对有志者，尤其是知识分子影响颇大。南宋名将文天祥、清代名臣曾国藩、共产党人李大钊等都曾借用这四句话，表明立志情怀。习近平总书记2016年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出：“自古以来，我国知识分子就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志向和传统。”
在物质至上、“精致利己主义”颇有些市场的当下，对有些人谈志向、境界、情怀等是很奢侈，甚至会落入“小众”的话题。说多了，他会反问你，“谁能做到？”但其实人类历史上从不乏深掘精神世界的“盗火者”，正是他们引领着人类向善向上的良知方向，避免人类陷入弱肉强食的贪婪丛林动物世界，护佑希望之光照耀前路。我们应深深感激那些先知“盗火者”，正是他们的无私无畏使我们远离了愚昧、短视、暴虐伤害，而绝不能浅薄地认为与己无关：雪山崩塌的一瞬间，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一
有个叫公都子的人问孟子“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此处的大人、小人，应是指有成就的人和普通人。公都子是问，同样都是人，为什么有的人就成了有成就的成功人士，有的人却一直处于普通人层次，这是什么道理？孟子回答道“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能够充实自己心志精神需求的人自然就会成为“大人”，只注重满足物质欲望需求的人就成为了“小人”。公都子又问“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那为什么有的人注重满足自己的心志精神，有的人却只注重满足自己的生理物质欲望需求呢？孟子答道“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人的感觉器官，若不依心（阳明先生指此心为良知）就会被外物所蒙蔽（心为物役），被外物所蒙蔽的感觉器官，就会引导着自身陷入放纵之境。心的功能是理性思考，用心独立思考就会得到良知之善，一味放纵，不懂得思考，就不会获得良知指引。人要先确立人生大的志向，那么，那些蝇营狗苟的屑小念头就不会夺去自己的心志精神追求，这就是“大人”之所以成为“大人”的原因。“任何时代、任何民族都承认，所有各种各样的、意义深远的成就都产生于同一个共同原则：那就是人之所以优于动物的特殊精神能力，也就是理性。”“有了这一功能，就可以将人类生活与动物生活清楚地区分开。”（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柏拉图对话录》一书中，记载有苏格拉底与西米拉斯的对话，苏格拉底说“灵魂一旦与肉体结合，再思考任何事情，显然就会受肉体蒙蔽”“当我们的灵魂受着肉体的邪恶所污染的时候，我们永远无法完全得到我们所追求的东西——真理，因为肉体需要供养，使我们忙个没完没了。肉体又使我们充满爱情、欲望、恐惧，以及种种幻想和愚妄的念头，这使我们完全不可能去进行思考。肉体和肉体的欲望是引起战争、政争和私争的根本原因，并且一切战争都是因为钱财，也就是说我们不得不为了肉体而去捞钱。我们成了供养肉体的奴隶。”苏格拉底与孔子、孟子、老子、佛陀、耶稣等等先哲同处人类精神文化世界大觉醒的“轴心时代”，他们的思考洞察力何其相像。笛卡尔有名言讲“我思故我在”，苏格拉底说“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度过”，这是不是能够对信奉“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游戏人生信条的人有所警醒呢！
二
十多年前，因为做报纸新闻改革，每天半夜，甚至凌晨二、三点钟才能回家休息。尽管格外辛苦，现在想来，却很是感谢那段时日：因为它让我能够于凌晨的清寂中，清醒地倾听自己内心的真实声音。记得一天半夜回家，很是疲惫，打开电视，看见电影频道在播放一部电影，一户人家于圣诞之夜在装点圣诞树。就想起少时看过的那些童话故事，圣诞老人夜里从房顶烟囱进入房间，将圣诞礼物放在孩子们的枕边，带给第二天醒来的孩子们惊喜。但如果第二天，你告诉孩子，这一切都是人为的、假的，没有什么圣诞老人，你能够想象孩子们的失望吗？这是美好理想、盼望被戳破后的幻灭。为此，我后来写过一篇题为《缺乏想象的生活，是不值得继续的》的文章。当下的发明技术已使人类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各种“弹”可以分分钟毁灭一切。当下的上天技术已经告诉我们，月亮上没有嫦娥、玉兔、桂花树，月亮上死寂一片；九天之上，也没有什么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乙真人；大海深处也没有什么龙王、虾兵蟹将，那么，孙悟空还会大闹天宫吗？哪吒还闹海吗？还会有《西游记》吗？
道家认为，人为就是“伪”，所以要回归无为的初始本真、孩童无邪。“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反对儒家的道德遵从、礼乐教化，《道德经》第三十八章中说“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汤因比就十分推崇道家学说，在他那册影响深远的巨著《人类与大地母亲》一书中写道：“在《新约》之前，《道德经》一书就已宣称，人类技术上和组织上的进步是一个陷阱，‘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道德经》五十七章）’”“《道德经》的这些段落，在圣马太的《福音书》中也有相应的表达，这些正是对那种要我们全力追求力量和财富号召的抛弃，它为另一种号召开了风气。”汤因比对“轴心时代”众先哲的精神开掘、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推崇，当然是与其不挟私狭的开阔视野分不开，但先秦诸子的学说争执，各有所长，其实也都相互交融，比如孟子就讲“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欲无度者，其心无度；心无度者，则其所为不可知矣”，先圣制“礼”的出发点，就是为节制人的无度欲望。
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只将财富夺取、物质满足视为终极目标的世界会是怎样的荒芜恐怖？所以，我们要实现的目标是：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的协调发展。物质当然是基础，但却不会是偏废其他的理由。汤因比在《人类与大地母亲》一书中说：“人类是大地母亲的最强有力和最不可思议的孩子。其不可思议之处就在于，在生物圈的所有居民中，只有人类同时又是另一个王国——非物质的、无形的精神王国的居民”“在精神世界的生活中，人类发现他的使命不是谋求在物质上掌握环境，而是在精神上掌握自身”。
2007年5月14日，国务院前总理温家宝在同济大学即席演讲时说：“一个民族有一些仰望星空的人，才有希望；一个民族只关心脚下的事情，是没有未来的。”其后，《人民日报》文艺副刊发表了他创作的题为《仰望星空》的诗歌，诗中写道“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样寥廓而深邃；那无穷的真理，让我苦苦地求索追随。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样庄严而圣洁；那凛然的正义，让我充满热爱、感到敬畏。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样自由而宁静；那博大的胸怀，让我的心灵栖息依偎。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样壮丽而光辉；那永恒的炽热，让我心中燃起希望的烈焰、响起春雷。”
2018年1月1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届中央纪委二次全会上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苏轼的这份情怀，正是今人所欠缺的，也是最为珍贵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想通这个道理，就一定能够以身作则、以上率下，以清廉养浩然正气。”习近平总书记这话虽是语以治政者，又何尝不应被每一个人记取？
岁月多艰，人生不易，常扫心灵戚戚些小，迎怀苏轼之清风明月，或许不会让人“抛头颅”“洒热血”，但却常能以“横渠四句”，激励情怀境界。常吟孟子“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精神升华、心灵自救的快乐之途！
策划：李耀红
制图：孙 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