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华
暮春的风裹着紫丁香的甜香漫进窗棂,我望着枝头簇拥的花苞,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些飘着麦香的清晨。
灶台上蒸腾的热气里,姥姥布满老茧的手翻动着茴香饼;昏黄的台灯下,妈妈戴着顶针的手指在布料间穿梭。岁月将往事酿成陈酒,每当某个相似的场景浮现,记忆便会冲破时光的封印,带着温暖的余温重新流淌。
那年我刚满十岁,蝉鸣还未响起,妈妈却永远留在了料峭的五月。她因病住院,身体已经虚弱得无法久坐,却仍坚持坐在病床上为我缝制新衣。淡粉色的确良布料在她膝头铺开,像一片温柔的云霞。她戴着老花镜,用微微颤抖的手穿针引线,领口处的雏菊绣得格外用心,鹅黄的花蕊是用最细的丝线一点点勾勒,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等绣完这只小猫,等夏天来了……”她总这样喃喃自语,可命运却没能给她完成的机会。最后的日子里,她连握针的力气都没有了,未完成的衣裳静静躺在针线筐里,衣襟下方的猫咪只绣了半只爪子,仿佛永远定格在扑向毛线球的瞬间。葬礼那天,我偷偷把这件衣裳叠好放进书包,贴着心口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妈妈最后的温度。
妈妈走后,坚强的姥姥担负起了照顾我的责任。某个清晨,我被槐树枝桠间的鸟鸣唤醒,推开门看见姥姥正坐在老槐树下编竹篾。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来帮姥姥扶着竹条。”她笑着招呼我。竹篾在她手中像被赋予了生命,三弯两绕就成了风筝的骨架。我看着她灵巧地糊上宣纸,用彩笔勾勒出燕子的翅膀,墨汁未干时,她就把风筝系在我手腕上:“逆着风跑,风筝才能飞得高。”那天的风很大,我举着燕子风筝在田埂上奔跑,身后传来姥姥略带沙哑的笑声,混着远处的蛙鸣,成了童年最动听的乐章。
姥姥的手仿佛有魔法。秋天的玉米秸秆在她手里能变成会旋转的风车,枯黄的芦苇叶能折成蹦跳的蚂蚱。寒食节时,她会在面团里掺进菠菜汁,捏出的寒燕栩栩如生,翅膀上还点缀着红豆做的眼睛。过年时,她佝偻着背在案板前忙碌,擀出的饺子皮薄如蝉翼,包出的元宝饺个个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我总爱趴在厨房门口看她,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妈妈的身影渐渐重叠。
时光悄然流逝,转眼间我的女儿也到了四年级。那天放学回家,她兴奋地举着一张画:“妈妈,这是我画的全家福,等我长大了,要带你们去看真正的大海。”画里歪歪扭扭的小人手拉着手,让我想起小时候依偎在姥姥和妈妈中间的日子。可命运总是猝不及防,那个春天,姥姥也因病离开了。
整理遗物时,我在樟木箱最底层发现了一个蓝花布包。打开的瞬间,泪水模糊了视线——里面整整齐齐叠着我小时候的衣裳,妈妈未完成的粉色上衣被重新包上了边,针脚细密得看不出新旧。原来在我看不见的时光里,姥姥用她的方式延续着妈妈的爱。
今年母亲节前夕,在外地读大学的女儿寄来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把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视频里,她红着眼圈说:“妈,自从你去年闪了腰,受累受冻后总说腰疼,这个椅子能保护你的腰。”我摸着椅面柔软的皮质,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也是这样摸着我的头说“别冻着”、姥姥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说“慢慢走”。
虽然我没能学会姥姥的一手好厨艺,也不像妈妈那样擅长女红,但我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传递爱。女儿备战高考时,我每天凌晨四点起床熬银耳羹;她第一次离家求学,我背了满满一书包她爱吃的零食去送她上学。这些琐碎的日常,何尝不是爱的延续?
窗外的紫丁香开得愈发浓烈,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三代人围坐在老槐树下:姥姥在教妈妈绣雏菊,妈妈在给我扎风筝,我正握着女儿的手教她包饺子。时光带走了容颜,却让爱愈发醇厚。原来母爱从来不是单向的付出,而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接力,在一针一线、一粥一饭中代代相传,温暖着生命的每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