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利峰
我经常和孩子们说我的母校,说得多了,就引起孩子们的遐想,想去那里看看。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出发了。
我的母校在一块开阔的空地上,周围没有人家,全乡的孩子都到这里读初中。每到上学的时候,四面八方的小路上到处都是学生,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奔向同一个地方,如同奔赴希望。路太远的学生需住校,一周回一次家。所以不到星期天,学校里总是充满生机与活力。
我们先驱车来到村外,然后踏着以前的小路去学校。
绕过一片对我来说很突兀的房子(这些房子是后来新盖的养羊场和玉米烘干厂),才看到了石家的机井小房子。经过岁月的洗礼,许多记忆不同了,也有许多记忆一如往昔。石家的机井小房子变得低矮、破旧,像一个沧桑的老人。而机井里正喷涌而出的清水和当年一样顺着笔直的小水渠欢快地流向田地。女儿们看见清澈的水,欢呼起来。她们开心地蹲在水渠边戏水,看蝴蝶在野花上跳舞,听田里的庄稼滋滋生长。
人都喜欢亲近自然,孩子们更是。她们在高楼林立的地方生活,在川流不息的车流间行走。此时,突然来到野外,真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畅快。这里没有红绿灯,没有不准大声喧哗的校规;这里可以肆意畅玩,任意跑跳。我看着兴奋的孩子们,仿佛穿越时空,看见了童年的自己,在田野里自由呼吸,尽情欢闹。不同的是,当年的路上,到处是学生。如今的路上,只有我们。
玩了会儿水,我们继续前行。但一过了水渠,立刻就傻眼了,全是庄稼,哪里还有我记忆中的羊肠小道?女儿问我往哪儿走,我也懵了。我竟然迷失在连做梦都走了无数次的上学路上。
地里有个干活的人,我们问路。他说,这路早不用了,全种了地了。以前人们穷,给孩子买不起自行车,都步行上学,抄近走小路。后来人们生活好了,孩子们都骑自行车上学,大路平整,走小路的人就少了。再后来,学校撤销了,小路彻底被废弃。
我们返回,决定开车绕大路去学校。砂石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滑的柏油马路。多年不走,变化是如此巨大。我的记忆鲜活清晰,却只停留在原处。看着路边整齐排列的高大杨树,回忆无处栖息,我迫切希望早点到达我的母校。
迎接我们的,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大门上方的校名不再鲜亮,花坛中鲜艳的花当然也不见了。明媚的阳光下,曾经沸腾的校园如今只剩荒凉冷寂,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终究是不甘心。我们从残破的墙上跳进去,游走在废弃的校园。校园里空空荡荡,安静得让人忧伤。我给孩子们介绍着校园,夸耀着学校往日的辉煌。从第一排到第四排,从图书室到活动室,都承载过我的梦想。如今,承载过梦想的容器还在,容器里却布满灰尘。孩子们在城市长大,她们对破败的校园充满好奇,她们是偶尔光临的游客。她们自己在宽敞明亮的教室学习,操场上是干净的塑胶跑道。她们理解不了,为何破败的乡村学校让她们的母亲念念不忘。她们也不需要理解,她们只需要在这里进行短暂的放松。她们欢快的笑声震落了学校多年的尘埃,我从尘埃里看见了过去的自己——玩得满头大汗的我、认真听讲的我、沮丧的我、欢笑的我……
我领孩子们来到我坐过的教室。门没了,桌椅没了,墙上的奖状没了,窗框上仅剩的玻璃龇牙咧嘴,讲台上积了厚土,印着一些鸟爪印。这是一个被遗忘的世界。然而,阳光不曾忘记这里,我也不会忘记这里。站在光里,我仿佛看见顶着一头乱蓬蓬自来卷头发的物理老师、穿着整齐灰色中山装的化学老师轮番登场,还看见刚毕业的数学老师被我们气走了;也看见了许多同学……老师们依然意气风发,不曾老去;同学们依旧活泼好动,不曾长大。
这所学校曾经是全乡孩子梦想起飞的地方,孩子的父母、孩子的孩子都在这里接受教育。那时,全校学生约有600人、教师50人。虽然是乡村中学,但老师们敬业,学生们上进,学校的成绩一直在全地区名列前茅。
如今,母校撤销了,许多年以后,还会彻底消失。消失是必然的,许多东西都会消失不见,我们也会消失不见。然而,一些痕迹仍然镌刻在倒塌腐朽的房梁上、落灰裂缝的黑板上,一些故事仍然躺在尘埃里,站在破损的窗框上,停留在我大脑的褶皱里。为了使记忆不出现偏差,我用镜头记录了校园的许多个角落。
母校废弃了。全乡新生的孩子不会为此遗憾。他们有了更好的选择,他们会到县城读书。县城学校的教学条件更好,教育资源更丰富。女儿们不会为此遗憾。在回去的路上,她们兴致不减,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只有在这里留下脚步的人会为之遗憾。那些年,许多乡村老学校都成为了历史,空留了闲置的校舍,独自在阳光下怀念。
我走了,离母校越来越远,可是不管走多远,我依然听见母校在风中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