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银万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不知道粮食中含有多少蛋白质、脂肪和维生素,只知道它关乎人的生存,只知道粮食来之不易。
每年麦收后,父亲都要一个人反复在地里捡遗失的麦穗。若碰到老鼠洞,他还要用铁锹挖开,“抢”回被老鼠盗进洞里的麦粒。麦子碾压后,打麦场上会压进很多麦粒,他总要蹲下一颗一颗地去抠。有实在抠不出来的,再把家里的鸡赶来。鸡啄的时候,父亲就坐在麦秸堆旁,手里挥动一根长长的树枝赶鸟。打下的麦秸,少部分用于春天和泥抹房,其余的都用来炉灶烧火。烧火前,父亲会摊开麦秸,让鸡再啄一遍。
秋天掰玉米,父亲一遍遍翻开码放在一起的秸秆认真检查,看还有没有遗漏的玉米棒,即使是很小很小的,他也不放过。掰下的玉米棒拉回家,风干得差不多时,父亲就和我们坐在院中搓籽。父亲搓玉米特别快,我们搓一个,他就能搓两个,而且搓得一粒不剩。
父亲从来不剩饭,每次都把碗扒拉得干干净净。对不小心掉在炕上或桌子上的米粒,他就用粗壮而结满厚茧的手指,慢慢捻起来,一粒一粒送进嘴里。为此,我们很不理解,开玩笑数落他:“咱们家再缺粮也不缺这一点儿,让院里的鸡和狗也吃上点吧。”他却认真地说:“浪费了可惜,遭了年景你们就知道了。你们不记得小时候了?”
因产量低,后来,父亲就慢慢不种小麦糜谷了,而种上了玉米。于是,吃米面只能去买。可总觉得买回的米没有香气,焖出的饭色泽灰暗,吃起来很粗糙;白面也不如自己种的筋道。
于是,父亲腾出一块地,又种起麦子和糜谷来。
每次回去,在吃米面时,他不停地自夸:自己种的就是好吃。等我们走的时候,也总要大袋小袋,执意给我们带上。
父亲生病时,最爱吃面条、喝小米粥。母亲擀的面条又细又长,浇上腌猪肉和土豆块熬的臊子,味道绝佳,父亲低着头吃得津津有味。喝小米粥时,他就着烂腌菜能喝三四碗。然后,心情舒畅地躺在炕上,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父亲早饭爱吃酸粥。他让母亲一年四季在锅头的罐子里,浆着自产的小米。吃时就着烂腌菜或撒上胡麻盐,一口气能吃两三碗。吃完酸粥,父亲再把锅巴铲出来,在碗里泡着酸米汤吃,不浪费一点儿。
夏天,父亲最爱吃焖酸米饭,老家叫酸捞饭。午睡起来,他常常装一瓶酸米汤,下地慢慢喝,酸米汤既解渴又解暑。
父亲常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他在院中靠墙的地方,挖了几个地窖,铺上麦壳和麦秸,把多余的小麦储进去。每隔一段时间取出来晾晒两天,以防发霉。实在储不下时,他就把小麦磨成面粉去卖。老家的小麦品质好,磨下的面又白又筋道,远近闻名,买的人很多。
父亲管理庄稼特别用心,他把田间的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别人锄一遍他锄二遍,别人锄二遍他锄三遍。为了不错过浇地的日子,他披星戴月,半夜就起来,蹲在渠边等水。因买不起化肥,闲下的时候,他就挎着箩筐到野外拾粪。
为了增加产量,父亲在麦田中套种上黄豆。小麦收割后,灌一次透水,黄豆苗马上就一片葱绿。为了不浪费土地,父亲又在田垄上点上蚕豆。黄豆喂羊、生豆芽,蚕豆数量少,逢年过节给我们炒着吃。
困难年代,村里种的糜谷和小麦,大部分交了公粮,返销粮都是清一色的玉米面,早晨玉米糊,中午玉米窝头,晚上玉米拿糕。那时我们还小,吃腻了难以下咽,父亲却大口大口总是吃得很来劲。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民有了自主权,父亲每年都要种几亩小麦。即使这样,过年时,家里除了篜足够的馒头,还要篜一大盆玉米面发糕。父亲这样做,一是换换口味,二是让我们不要忘本。
如遇灾年,父亲时不时站在粮仓前,默默计算着粮还能吃多久。如粮少,他就反复安顿母亲,尽量把饭做得稀一些,吃饱就行。当听到有的地方受灾,庄稼被淹粮食减产时,他忧心忡忡,不停地叹气。
一次,他在电视里看到国家倡导“光盘行动”,猛地坐起来,激动地说:“早就该这样了,大吃大喝不心疼,不知道浪费掉多少了!”冬天,每当大雪纷飞时,他坐在窗前,一边抽旱烟,一边望着窗外,高兴得合不拢嘴:“瑞雪兆丰年,下哇,好好下,明年又是丰收年!”
他经常劝我们多吃粮食少吃肉。当得知我们晚饭喝开玉米糊时,他特别高兴,一下磨了一大袋玉米面,让我们带回去喝。
每逢祭日上坟时,父亲带得最多的就是馒头。他把又白又大的馒头摆在墓碑前,烧完纸,掰成小块,认真地泼撒在坟上。
父亲生前最牵挂的,就是他那片心爱的土地。一再安顿:他走后地不要包出去,钱少花不咋,没饭吃就麻烦了。
父亲一生勤劳,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这片土地上,他深知土地的意义,深知粮食的珍贵。他用自己的行动,让我深刻理解了“民以食为天”这句谚语的真谛。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对土地的敬畏,对生活的执着,以及对家人的深深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