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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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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包头日报

恩师杜兆植先生二三事

日期: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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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3版:花雨       上一篇    下一篇

□王星铭

“你只有

一百五十四厘米身高

二十二岁的年龄……

但是,在你军衣的

五个纽扣后面

却有:

七大洲的风雨、亿万人的斗争

——在胸中包含!”

是谁在朗诵《雷锋之歌》?我好奇地推开房门,一位个头不高的中年人,抬起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看了看我,又开始了他铿锵有力的朗诵……

这是1973年秋天的一幕,在二冶职工宿舍我结识了来自鄂尔多斯的作曲家杜兆植先生。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就借住在二冶文艺队的职工宿舍,原因是这里住着一些他曾经教过的内蒙古艺校的毕业生。

吃过早餐,总会有人陪他到附近的小公园转转,下午他帮着文艺队写些东西。一到晚上,职工宿舍人来人往,我们几个住家的队员便不约而同地聚到他的宿舍里来,聆听先生的朗诵、讲评和教诲。

大家喜欢听他朗诵“西风颂”“海燕”“一只孤独的船”,还有莱蒙托夫的“诗人之死”“帆”,白居易的“琵琶行”,秦观的“鹊桥仙”……古今中外,名篇佳作,信手拈来。

每次结束,他都会说上一句“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然后再提起嗓门:“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1974年秋天,杜先生被鄂尔多斯歌舞团召回,为新编歌剧《芒克图人》作配器。

临走前,我陪着先生去公园合影留念。他发现公园土坡后面有口无水的大缸,就跳进去让我拍照。他猫着腰,警觉地露出那双大眼。他又走到一排铁丝网的后面,用双手抓住,作愤怒、呐喊状,当时我只觉得好玩儿,等洗出照片再看,才恍然读懂一点他内心的苦闷和压抑……

自从先生离开包头,文艺队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少了活力。大伙儿吵吵着要去东胜看望杜先生。说过几回,却也没能成行。可我的内心已经萌动,只想着能早点儿见到他,便以出差的名义,独自去了东胜。

那时,杜先生身边跟着两个学生,刚好他们回呼市办事,我便有了暂住的条件。一见面,先生就和我说,作曲要从头开始,先学和声,说着给我一本斯波索宾的《和声学》,并布置了十多道和声题。我看多是低音题,心里就打了怵。我硬生生地做了两天,先生看一眼摇摇头说不好听,让我去钢琴上摸着写,要慢慢建立和声听觉。我不明白,只感觉西洋和声和我熟悉的音调是那么不协调。

我看书做题,先生在旁边写东西,屋里静静的,没有说笑,没有交流,感觉先生像变了一个人。而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没过几天,我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先生看出我的心事,在一个晚上带我去他同事家做客。

男女主人都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女主人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赞词艺人,常年住在女儿家,为周围亲朋好友家的婚礼、宴会送上祝福。知道我们要来,炕桌上已经摆好奶茶、果杂。晚宴一开,老爷子下地捧起哈达,拉长声调开始吟诵,先生急忙起身接过哈达和酒杯,深深地鞠躬致意。我傻傻地看着,第一次感受这浓浓的蒙古族礼仪。仪式一过,女主人唱起了祝酒歌,男主人顺势拿起一束筷子,潇洒地做了几个舞蹈动作。杜先生看男主人跳起了鄂尔多斯舞,一股脑儿起身凑过去,抖动几下肩膀,和男主人交替着步伐,真是有模有样。这个夜晚他们用民歌、舞蹈对话,用蒙古语来交流,我一边跟着哼唱,一边打着节拍,整个身心已融入这欢乐的氛围之中。大概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喜欢上了鄂尔多斯的民间歌舞。

1979年春节刚过,杜先生来电话:“星铭,我在呼市办个作曲配器班,是一年期,你争取来吧。”这是自治区文化局第一次为盟市歌舞团开办的专业作曲班,我在广电系统工作,局领导能同意吗?我还在纠结,杜先生又来电话:“3月1号要开学,你办得咋样?”还剩两天时间,我硬着头皮敲开了局长的家门,没想到他非常痛快地给了我这个难得的学习机会。

一年期的作曲班转眼就要结束,先生要带着班里的同学到乌海歌舞团搞创作实践,他不分昼夜地帮助学生们修改作品,我也在先生的辅导下,完成了小提琴协奏曲《西口情思》的初稿,并由团里的独奏演员进行了试奏。

之后的几年时间里,作曲班的十多位同学,陆续去了上海音乐学院、天津音乐学院继续深造,我也有机会到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进修学习。

二十年后,内蒙古电台组织《风歌草舞土默川》文艺晚会,约我写作一首西部风格的器乐曲,我便在原曲的基础上,创作了小合奏《西口情思》,由北京的古典时尚组合演出,受到观众的好评。2009年底,局里聘我组织包头新年音乐会,我拿着草拟的节目单去和先生商量,先生说可以考虑加一首协奏曲,建议我重新写作《西口情思》中间的展开部。在先生的指导下,我修改加工一个多月,完成了小提琴协奏曲《西口情思》。

我和先生相识相知四十年,每逢春节,他都要来包头住上几天,我总会借机把积攒下的问题逐一向他请教。在我的音乐笔记中,曾记录下他精彩的点拨:世界上所有的作曲家都有向民族民间音乐学习的经历;我们能想到的作曲大家,首先想起的是那些名作中最动人的旋律;现在学院里的作曲教学,过分强调技法,这就脱离了国民普遍的审美认知,这不是中国音乐的发展方向;我们要把旋律写作和作曲技法(传统的、现代的)结合起来……

先生的口传心授,让我这个业余的作曲者有了对专业创作的领悟。

杜先生是一位颇具学识的艺术大家,早年受家庭影响曾就读于国立艺专,先学习美术,后转入中央音乐学院学习作曲。他在音乐创作方面是个通才,多个门类、多种形式,他都有上乘之作。尤其是他的管弦乐作品,多次荣获自治区和国家级奖项。

先生是一名研究型的文化学者,他对蒙古民族音乐的钟爱,不仅仅停留在对音乐形态的了解,更有对草原文化美学观念的不断思索。他从生活中体验,在理论上探讨,逐渐形成自己的一套和声风格。

作为一名优秀的音乐教育家,其艺德和人格魅力有口皆碑。为了帮助弟子求学报考,他可以舍财舍力,四处奔走,却从不愿为自己去争名夺利。每每发现新人、新作,他总会认真、客观地给予点评、推介。他对几代内蒙古音乐创作人才的关爱和培养,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历史功绩。

先生走了,留给我们无尽的思念。我真诚地期待着有国家级的交响乐团来演奏先生的部分遗作,诸如《鄂尔多斯组曲》《成陵祭》《风雪万里家国》《森吉德玛幻想曲》;期待着有后来人能对先生的民族和声理论给予整理、研究和出版;也期待着有一天,我们能在自治区的音乐学府里看到先生的塑像。

(作者系内蒙古文史馆研究员、著名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