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卜庆萍 北风卷雪叩窗时，我总先摸向口袋。那副藏青旧棉手套总在那儿，粗布磨出毛边，绒线洗得发白，指尖还缀着浅灰补丁。可指尖一碰，熟悉的暖意就会漫上来，像奶奶灶膛里的火光，裹着岁月的温度，把往事焐得柔软。
第一次见到这样一副手套，是小学三年级的冬天。那年雪下得格外早，刚进11月，路面就结了层薄冰。我戴着毛线手套上学，走到半路指尖冻得发紫，握笔时笔尖总不听使唤，作业本上满是歪歪扭扭的划痕。放学回家时，寒风像小刀子似的割着脸，我缩着脖子往家跑，远远就看见奶奶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佝偻着身子朝我挥手。
“快过来，冻坏了吧？”奶奶的声音裹着白气。她伸手握住我的手，粗糙的掌心带着灶房的温度，瞬间驱散了我指尖的寒意。回到家，她从炕头的针线笸箩里翻出个蓝布包，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副藏青色的棉手套露了出来。“试试合不合手？”奶奶满眼期待地看着我。
手套是粗布做的面，内里絮着厚厚的新棉花，针脚细密，每个指尖都圆润饱满，还特意缝了道防滑的纹路。我戴上它，大小刚刚好，棉花蓬松地裹着双手，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胳膊。“奶奶，这是你做的吗？”我惊喜地晃着双手，手套上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奶奶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朵花：“知道你手套薄，赶了三个晚上才做好，里面的棉花是去年新收的，特别保暖。”
从那以后，这副棉手套就成了我的冬日标配。清晨上学，我戴着它踏过积雪，雪粒落在手套上，融化成小小的水珠，却渗不进厚实的布料；课间跳绳，它保护着我的手掌不被绳子勒红；放学路上，我攥着奶奶给的烤红薯，手套吸走了热气凝结的水珠，却始终保持着掌心的干爽。有一次，同桌不小心把墨水洒在我的手套上，我急得快哭了，奶奶却笑着说：“没事，洗干净就好，实在不行，奶奶再给你缝块补丁，还能更结实呢。”
后来我升入初中，开始住校，学校离家有两个小时的车程。那年冬天格外冷，我打电话给家里，说宿舍的暖气不太热。周末回家时，奶奶递给我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打开一看，还是那副藏青手套，只是内里多加了一层绒线，指尖的补丁也换成了和布料相近的颜色。“这样更暖和了，你在学校写作业，可不能冻着小手。”奶奶一边说，一边帮我把手套塞进书包。返校的路上，我把双手揣在口袋里，手套贴着胸口，仿佛能感受到奶奶指尖的温度，那细密的针脚，每一针都缝着牵挂。
高中时，我迷上了漂亮的滑雪手套，商场里卖的那种皮质手套，又轻便又时髦。放假回家，我故意在奶奶面前炫耀新手套，说它防水又好看。奶奶拿起我的新手套翻来覆去地看，没说话，只是默默把那副旧棉手套叠好，放进了衣柜的最底层。那天晚上，我听见奶奶在厨房跟妈妈说：“孩子大了，有自己喜欢的了，那旧手套，她怕是不再戴了。”我心里一阵酸涩，其实我知道，新手套再好看，也不如奶奶做的棉手套暖和，只是青春期的虚荣，让我羞于再戴那副带着补丁的旧手套。
高考结束后，我去了南方上大学，那里的冬天几乎用不上厚手套。我把奶奶做的棉手套留在了家里，以为它会像许多旧物一样，被时光渐渐遗忘。直到大三那年冬天，我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奶奶病重，让我赶紧回家。
赶回家时，奶奶已经瘦得脱了形，眼神也变得浑浊。看见我，她挣扎着伸出手，嘴里含糊地说着：“手套……”妈妈在一旁解释：“你奶奶一直惦记着你，说南方冬天湿冷，没有暖气，怕你冻着，前阵子还在给你缝手套呢，没来得及做完……”我跑到家里，打开衣柜最底层，那副藏青棉手套静静地躺在那里，旁边还有半只没缝好的新手套，针脚有些凌乱，显然是奶奶生病后，凭着毅力一点点缝的。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抱着手套失声痛哭。我想起小时候，奶奶坐在炕头，就着煤油灯给我缝手套的样子，她的眼神不好，总是眯着眼，一针一线都格外费力；想起她冬天的手总是开裂，却依然坚持给我缝补手套；想起我曾经嫌弃这副手套不够时髦，把它丢在一边……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化作尖锐的愧疚，刺得我心口生疼。
奶奶走了，在那个飘着细雨的冬日。处理完奶奶的后事，我把那副旧手套和半只新手套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行李箱。回到学校，每当冬天来临，我都会把这副手套拿出来，戴在手上。它依然是那样厚实，掌心的暖意穿越岁月，直抵心底。我知道，这副手套承载的，不仅仅是抵御寒冷的温暖，更是奶奶沉甸甸的爱，是无论我走多远，都能感受到的牵挂。
如今，我工作已经多年，身边有了各种各样的保暖用品，可我依然珍藏着这副旧棉手套。每当我在工作中遇到困难，感到疲惫无助时，只要摸一摸这副手套，感受着掌心的暖意，就仿佛能看到奶奶慈祥的笑容，听到她温柔的叮嘱。那细密的针脚，是奶奶用爱编织的铠甲，保护着我走过寒冬；那掌心的温度，是穿越时光的牵挂，提醒着我，无论走得多远，都不要忘记来时的路。
窗外的雪还在下，我戴上奶奶做的棉手套，走出家门。寒风依旧凛冽，可我的掌心却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