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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7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北方新报

小方桌前的灯火

日期: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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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风铃       上一篇    下一篇

  文/李  晓

  秋日的江水,在朗朗阳光下像丝绸一样涌动着涟漪,天空呈现土布一样的蓝色。江边,一群红嘴鸥翩翩振翅,它们如琴弦上跃动的音符,上下翻飞中激起水面串串水花,兴奋之中又突然一跃而起、展翅翱翔,在江面上空划出一道风景。

  我陪妈妈在江畔长廊漫步,低垂的枝叶在秋阳下青翠、柔顺。妈妈的步子,一步一步缓慢,仿佛每一步都要从地上费力地拔出脚来,两次手术治疗后,妈妈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

  去年夏天,一个莽撞的年轻司机开车从后面把在老街买米的妈妈撞倒在地,妈妈的左肩、髋部经过手术后安装了钢钉,住院3个月后出院,回到老街的老房子里,在那张小方桌前开始一日三餐的生活。40多年的老房子,墙壁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斑驳痕迹,我从楼下走过时,常有粉尘像头皮屑一样簌簌而落,落在我的肩头。

  老房子里的小方桌有20多年了,那是爸爸退休以后从老街家具店买来的,浑身散发出桐油的清香。这张包浆厚重的小方桌,陪伴着爸爸妈妈一同度过烟熏火燎的日子。小方桌上,平常的一日三餐大多是这样:早餐是清蒸红薯、洋芋、南瓜,一人一碗青菜粥、一个煮鸡蛋;午餐是泡菜炒肉、菠菜豆腐汤,一荤一素是标配;晚餐,水煮青菜,或者一碗青菜小面。在这张小方桌上,妈妈做的地道家常菜招待亲友,亲友们往往吃得频频点头,饱嗝声声,对妈妈的厨艺很是满意。

  更多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就是在这张小方桌前吃饭。他们年老了,咀嚼的声音也变得细微,彼此的陪伴里,寂静中带着几分落寞孤单。有时,妈妈往爸爸的饭碗里夹菜,她自己不吃,就在一旁凝视着吃饭的爸爸,那深深的目光,仿佛要把爸爸的模样全部刻进记忆里,定格成永恒。

  但有一次,爸爸和妈妈在小方桌前吃饭时,爸爸突然暴跳如雷。那是晚餐时,妈妈不经意说起老街一个77岁的老头儿独自在家突发疾病去世,两天后才被人发现。爸爸猛地起身,一手拍响了桌子,厉声喝问:“你这是啥意思?”妈妈顿时吓坏了,爸爸的脾气温和,却也藏着暴躁,只是这份暴躁平时收敛得极好,不到情绪临界点绝不爆发。关于生死,爸爸似乎看得云淡风轻,有时和妈妈谈论两个人谁先离世的问题,还会相互“谦让”,大意是自己愿意先离开人世,把更长的时光留给对方。那天妈妈无意中说起的消息,却意外刺痛了爸爸敏感脆弱的心房。我安慰爸爸说,妈妈刚才的话只是随便说说,没有旁敲侧击的意思。爸爸垂下头说:“我知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帮我去给你妈妈道个歉。”爸爸后来对我说,别让你妈妈随便说死亡,我还没活够啊。

  爸爸这一辈子,只谈了一次恋爱,只爱过一个女人,就是我妈。严格意义上说,爸爸和妈妈只相处了不到两个月,心急的奶奶便对爸爸发话:“我看,这个女子能持家,能过日子。”孝顺的爸爸对奶奶说:“妈,我听您的。”很快,两人就去办理了结婚手续。那时,爸爸在县委机关给主要领导当秘书,常常坐着绿色吉普车陪同领导下乡,机关同事也争相给爸爸介绍对象,但爸爸不为所动,他告诉同事们,自己有对象了,在村里干农活,和男人们一样能担粪、割谷、喂牛。爸爸确实把妈妈深深放在了心里,我多次看到,爸爸翻看家里的老相册时,目光怔怔地望着照片上年轻时梳着长辫子的妈妈。他还曾经沾沾自喜地对我说:“你妈啊,年轻时确实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人。”

  爸爸和妈妈总以为,两人之间会有一个漫长的告别,起码得有一场像样的仪式,可现实中却什么都没有。那年秋天,爸爸突发脑梗,在医院昏迷15天后,终究还是咽下了尘世的最后一口气。想起爸爸78岁那年曾遭遇一场大病,我们都以为他挺不过去了,但生命力顽强的他还是在人间多停留了6年。记得那次出院,爸爸刚踏进家门,便张开双手,像扑闪着翅膀的大鸟一样抱住了门框。在那张小方桌前,他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妈妈特意做的一大碗泡菜面。也是在这张小方桌前,爸爸接待了儿子带回家的女朋友,还悄悄对我说:“我当曾祖父应该没问题了吧。”可年轻的我们太过任性冲动,儿子后来和那女孩只因几句气话就删掉了彼此的微信,再也没有联系。在那张小方桌前,爸爸和妈妈边吃饭边絮絮叨叨地谈论家事,其中也不乏对我的忧虑,比如爸爸会叹息:“哎呀,我们那个儿子哦,整天写、写、写,也写不出个啥名堂出来。”在那张小方桌前,爸爸和妈妈咀嚼着食物,也品味着日子里的百般滋味。

  爸爸离世以后,妈妈执拗地一个人在老房子里生活。在那张小方桌前,咀嚼食物仿佛就能汲取生命的力量,对爸爸的思念也随之绵延无期。哪怕有时,她嘴角一撇,哽咽无声,但灯火中那熟悉的气息,仍在小方桌四周悄然弥漫,恒久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