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聂顺荣 晨雾缠着竹篱打了个旋,墙角野菊便擎出金盏,盛着昨夜的露。才要俯身去摘,骤雨便噼里啪啦砸落——夏天的性子,总像揣着爆竹的顽童,前一刻还藏着温软的甜,下一秒就炸出泼辣的躁。慌不择路躲进旧宅门廊,眼角瞥见橱柜里泛光的锡罐,那是外婆收存菊花的秘器,罐沿还凝着去年夏末的霜白,恍惚间,她絮叨“菊性凉,伏天最宜”的声音,竟穿过光阴,浸着茶汤的清苦漫了出来。
幼时嫌这茶苦,偷往碗里撒白糖,甜腻盖过了清苦,却盖不住暑气在心底拱动——那时总以为,夏日的畅快该是冰棒咬出的脆响,是汽水冒泡的欢腾,哪里懂得清苦里藏着的静气。《本草纲目》言菊“性甘寒,益肝补阴”,夏属火,对应五脏之心,暑气蒸腾时,心火易扰,肝火易亢,恰如夏日的蝉鸣蛙噪,闹得人心神不宁。外婆泡菊时,总慢腾腾地说:“躁了,就喝口菊。”她的手抚过粗陶碗沿,像抚过岁月的褶皱,把急慌慌的日子都泡得舒展。
晒菊是外婆夏日常课。选个响晴的日头,竹匾摊在晒谷场的石碾上,她戴着蓝布帕子,指尖捻起带露的菊,一朵朵摆得匀匀实实。阳光透过帕子的细孔,在她手背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倒比菊瓣更像撒了金粉。“要让日头慢慢吻,急不得。”她边翻晒边教我辨花:“花瓣要挺括如雀尾,花心得紧实似粟米,带蒂的茎要掐着泛青,这样的菊,泡出来才有筋骨。”风过处,菊香混着麦秸的暖,漫过晒谷场的石磙,漫过趴在竹匾边打盹的老猫,连空气都浸得发甜。元稹写“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菊在百花凋后盛放,偏又赶在夏日末尾绽放。野菊生在墙角、路边,经风历雨,把苦涩都酿成了清香。外婆晒菊时,会留几朵开得最盛的,说“菊经了晒,苦气散了,静气留了”。她教我辨菊的脉络:金黄的瓣是阳光的骨,墨绿的蒂是风雨的筋,晒干的花萼里,仍锁着整个夏天的晨露与晚霞。泡开时,那些蜷缩的蕊瓣舒展成最初的模样,像把夏日的热烈与清凉,都复刻进了茶汤里。
饮菊也有层次。初尝时,清苦像针尖轻刺舌尖,逼得人一凛;再品,甘润从舌根漫上来,暑气便顺着喉管往下沉;第三盏入腹,蝉鸣都成了远处的背景音,心像浸在山涧里,泛起幼时外婆摇蒲扇的影子。唐代陆龟蒙写茶诗“九候吸灵液,顿觉身清凉”,大抵也是这般滋味——菊花茶不似绿茶的鲜,红茶的暖,却独有一种“淡而远”的劲道,像把夏日的躁气层层筛过,只留静气在五脏里流转。
如今再饮菊花茶,总想起旧宅的檐角。外婆把晒干的菊码在竹匾里,阳光斜斜照下来,金瓣上的绒毛都泛着光。她常说“菊活过了夏,人也该熬过躁”。夏饮菊花茶,饮的何止是一季的清苦与回甘?菊在最热时绽放,经风历雨,却把苦涩酿成清凉;人在暑天品茗,历躁归静,终是把浮华泡成平淡。这一盏淡茶里,藏着夏日的静气,也藏着生命的韧性——野菊生在荒处仍开得绚烂,人经了躁乱更该守得住本心。
暮色漫过窗棂时,茶汤已凉透,却仍泛着琥珀色的光。街角的野菊又擎起了盏,在晚风里轻轻晃。原来夏日的清凉从不在冰桶里,而在一盏菊花茶的起落间,在从躁到静的回甘里,在懂得“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心境里。这是夏天教给我的事:炽热处更要守清凉,盛放时终须知收敛,就像那朵晒干的野菊,把整个夏天的风雨,都泡成了一盏经得起回味的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