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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23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北方新报

在一个院子里变老

日期: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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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6版:风铃       上一篇    下一篇

  文/李  晓

  今年94岁的乔大爷,在夏天的凌晨4点就醒来了。在梦里,他听见了枪炮声,梦见那个牺牲的23岁战友在问他:“你给我妈妈写信了吗?”

  乔大爷是老院子里我的忘年交。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刚刚20岁出头的乔大爷便上了战场,九死一生,从战场上活了下来,回到这个老院子。有很多次,几个记者朋友都想让我带他们去采访乔大爷,听听他讲述当年战场上的故事。乔大爷喜欢安静,跟我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乔大爷回乡以后,当上了村里的会计,他打得一手好算盘。54岁那年,他打算盘的手开始有些抖,于是辞去了村会计职务。但乔大爷还是热心肠,洒扫庭院,在院子里栽花植草,都少不了他的带动。

  乔大爷住的老院子安卧在青山隐隐中,宛如岁月里打下的一块结实补丁。这块补丁,到底打了多久,老院子里的人谁也说不清楚。村民李大爷是乔大爷的表弟,家里有一本发黄家谱,竖排,繁体字,成为村史里的一部分。李大爷精神矍铄,满面红光,而今一顿饭,还可吃上两大碗白米饭,有时还喝上一小杯自家泡的药酒,一口吞下,喉头便咕噜一声响,表情怔了怔,再夹上一口菜吞咽下去,微微闭眼,似在享受状。闲着时,李大爷就一页一页翻看家谱,老祖宗们的音容笑貌,就从脆薄纸页里栩栩如生浮现出来。

  老院子是远近闻名的长寿院子,院子里80岁以上的老人就有13个,村里的长寿老人就更多了。去年夏日,正是稻穗饱满的季节,那天,院子里的冯婆婆迎来了百岁寿辰,院子里的李大哥出钱,办了8桌酒席,请老院子里在家的人高高兴兴吃了一顿饭。老院子里的人都赶来帮忙,洗菜淘米、杀鸡宰鱼,鸭子嘎嘎嘎叫,羊咩咩咩叫,牛哞哞哞叫,似在给冯婆婆集体高唱生日歌。柴火熊熊,老院子里弥漫着柴火饭的袅袅香气。老院子里的人按照规矩给冯婆婆磕头拜寿,还塞给她红包。冯婆婆在人们簇拥下,瘪着嘴吹熄了蜡烛。众人吃饭喝酒时,冯婆婆慢吞吞走到老院子里的那头小石狮前,默默垂泪。那个青石雕刻的小狮子,镇守老院子一百余年了,青苔侵蚀,层层包浆。

  前年冬天,我在老院子里有了4间房,是老院子里的侯石匠腾出来给我的。侯石匠去浙江打工了,老婆在城里带孙子。侯石匠在电话里对我说,你不是想求个清静么,我那房子让你住,房子要有人住,才有人气啊,不然老得快。我说:“行。”侯石匠的老婆抱着刚刚牙牙学语的孙子,给我送来已生了锈的几把钥匙,一一吩咐,这把是开大门的,那把是开老衣柜的,她又拍拍那怀里的小孩说:“叫爷爷啊。”那小孩奶声奶气叫:“爷,爷,爷爷。”一声爷爷,把我叫得顿感沧桑。侯石匠的老婆刚走几步,又回头大声说:“我家还有2亩地、1亩田,都归你用。”

  侯石匠家的青砖黛瓦房,几年没人住,确实老了,屋里昆虫蹦跶,老衣柜里还有了一个耗子筑的窝。院子里的张大嫂喊上几个妇女,帮我打扫干净房子,我再搬来了电脑桌椅,一个老院子里的家,在我心里落地生根。

  到老院子去居住,是我内心里一种质朴的生活追求,我时时腾起青烟一样的乡愁,有了一个着陆之地。

  老院子里的刘老头,眉骨舒展,鼻梁挺直,长耳下垂。去年腊月,他家宰杀年猪,再三邀请我去他家吃泡汤肉。喷香的土猪肉黏嘴,豌豆尖煮的猪血汤,我喝了两大碗。刘老头望着我,不住点头,他已经把我当作老院子里的居民了。

  在老院子里,刘老头夫妇抚育了9个子女,3个早年夭折,而今开枝散叶遍布四方。但每年春节,四面八方的儿孙如归来群燕喃喃,欢欢喜喜围绕在刘老头身边。从前那些淌落在老院子里养儿育女的人世艰辛,于厚土里培育出一个家族的大树,枝叶间撒下的片片流光,成为岁月里的斑驳光影。

  每当我从城里来到老院子,就心生欢喜。老院子路口那眼幽幽老井,仿佛深情凝望着我,我又回到了这里的家,而不是客栈。去年以来,我一直用老院子旁那棵据说有200多年树龄的皂荚树上的皂荚洗头,我两鬓间的白发居然神奇转黑。也许是地气的浸润吧。

  我在老院子里的生活,贯通山水气息,像老院子的老树一样去面对四季风雨,这是多好的人生。